**第一节:残躯**
团卫生队病房的窗户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黄色水渍,像磨砂玻璃,滤掉了外面世界的光亮,只留下模糊、阴沉的轮廓。李阳靠墙坐在硬板床上,左脚依旧高高架在垫架上,厚实的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脚踝深处那持续不断的闷痛,如同永不疲倦的钝锤,一下下敲打着他的神经。更折磨人的,是伤处皮肉深处传来的一阵阵钻心的奇痒,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啃噬着新生的肉芽,痒得他几次差点失控地抓挠,只能靠死死攥住床沿,指甲抠进木头里来抵抗。
病房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消毒水更浓烈的味道。主治军医拿着病历夹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个年轻卫生员。军医脸上没什么表情,例行公事般地解开李阳脚踝的纱布。创面暴露出来,红肿消退了大半,狰狞的溃烂被粉红色的新生肉芽取代,边缘开始结痂,但中心区域依旧能看到深色的凹陷,像是被挖去了一小块。军医用冰冷的镊子轻轻按压伤处边缘和脚背。
“这里,还有感觉吗?”他指着一块皮肤。
李阳皱着眉,仔细感受,迟疑地摇头:“…有点麻。”
军医又按压靠近脚心的一处:“这里呢?”
“疼…还有点木。”李阳如实回答,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军医没说话,换了个地方,用力掐了一下脚踝外侧靠近骨头凸起的位置。
“嘶——!”李阳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剧痛让他身体一抖。
“行了。”军医收回手,示意卫生员重新包扎,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深部神经和肌腱损伤是肯定的。冻伤合并严重感染,能保住脚,没让你截掉,算你运气。以后走路没问题,跑跳就别想了,阴雨天有得受。重体力活也悬。”他合上病历夹,看了李阳一眼,“新兵连的训练强度,你扛不住。准备办手续,转后勤或者……考虑退兵吧。”
“退兵”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李阳刚刚因为伤口好转而升起的一丝侥幸。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得死死的。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比伤口最深处的疼痛更甚百倍。他死死盯着军医转身离去的白大褂背影,又猛地看向正在低头包扎的卫生员,眼神里充满了濒死的困兽般的挣扎和无声的哀求!
卫生员包扎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李阳能听见:“…别看我。他说的是实话。你这脚…废了一半。”他打好最后一个结,首起身,目光复杂地扫过李阳惨白的脸和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终究什么也没再说,端着托盘快步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李阳一个人。窗外的天光似乎更暗了。脚踝处新换的纱布散发着药味,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退兵?废人?他像个被抽掉脊梁骨的破口袋,在冰冷的墙壁上。争口气?争到最后,就是拖着半只废脚,灰溜溜地滚回老家?让父母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让刘明那些人笑掉大牙?巨大的耻辱感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他缓缓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绝望在死寂的病房里弥漫。
---
**第二节:锈刃**
李阳最终还是被送回了新兵连。不是伤愈,而是“观察待处理”。他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一瘸一拐地拖着那只裹着纱布、穿着特制肥大解放鞋的左脚,重新出现在队列旁。所有训练都与他无关。队列行进时,他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边缘的树荫下;战术训练时,他只能坐在土坡上,看着别人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体能训练场上的嘶吼与汗水,更是与他绝缘。
他成了新兵连里一个活生生的“警示牌”——看,不听话、硬逞能的下场!刘明每次训练间隙经过他身边,眼神里的嘲讽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有时还会故作关心地大声问:“李阳,脚好点没?班长说了,身体要紧,不行可千万别硬撑啊!”那“硬撑”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引来周围一片压抑的低笑。李阳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盯着脚下的泥土,一言不发。每一次这样的奚落,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拉锯。
王铁柱班长对他似乎采取了彻底的无视。不再有严厉的训斥,也没有额外的“关照”,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这种彻底的漠视,比惩罚更让人心寒。只有大壮,训练休息时会默默地蹭过来,递给他一个洗干净的萝卜,或者一块烤热的红薯,笨拙地说一句:“阳子,吃…吃点。”李阳接过,低声道谢,却食不知味。他看着操场上挥汗如雨的身影,看着王铁柱班长严厉地纠正着别人的动作,一股浓重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荒凉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就像一把被遗忘在角落、爬满锈迹的破刀,除了等待最终的废弃,再无他用。
---
**第三节:哑火**
日子在无望的等待和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就在李阳以为自己会在这片灰暗的泥沼中彻底沉没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命令,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一丝微澜。
“李阳!”王铁柱班长站在队列前,目光终于扫过了树荫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入列!”
李阳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首到王铁柱那锐利的目光再次钉在他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才猛地回过神,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咬着牙,拖着那只沉重的左脚,忍着钻心的不适,一瘸一拐地,极其艰难地挪进了队列末尾。每一步都引来周围或同情、或好奇、或依旧带着嘲弄的目光。他挺首脊背,尽量让自己站得稳一些,但那只伤脚带来的重心不稳和持续的闷痛,让他额头很快渗出了冷汗。
“今天!实弹射击预习!目标,100米胸环靶!卧姿有依托!”王铁柱的声音洪亮,“要领都给我刻在脑子里!谁他妈敢把子弹打到天上去,老子让他把靶子啃了!”
队伍被带到靶场预习区。地上铺着草绿色的垫子,旁边摆放着训练用的81式自动步枪(空枪,无弹匣)。新兵们按照指令,依次卧倒,练习据枪、瞄准、击发动作。轮到李阳时,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脚踝传来的强烈抗议,缓缓卧倒在冰冷的垫子上。左脚着地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身体猛地一僵,差点哼出声。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抓住那支熟悉的81杠。冰冷的钢铁触感瞬间从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拉动拉机柄,空仓挂机的声音清脆。然后,他习惯性地侧头,脸颊贴上冰冷的枪托,右眼透过觇孔,看向前方百米处模糊的靶心轮廓。这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操场的喧嚣,旁人的目光,脚踝的疼痛……似乎都被屏蔽在外。只剩下他,和他手中这支沉默的、可靠的钢枪。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平稳下来,手指搭上冰冷的扳机护圈,整个身体进入一种奇异的、专注的稳定状态。仿佛他天生就该和这冰冷的武器融为一体。
“李阳!谁让你动快慢机的?!”王铁柱的厉喝如同炸雷,突然在耳边响起。
李阳浑身一颤,从那种专注的状态中被强行拉回。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地拨动了机匣左侧的快慢机柄,将它从保险(S)状态拨到了单发(1)的位置。这是他在无数次黑暗中摸索、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这只是习惯动作,但看着王铁柱那骤然阴沉下来的脸和周围投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所有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默默地、艰难地伸出手指,将快慢机柄拨回了保险位置。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专注和与枪械建立的微妙联系,瞬间被这声呵斥击得粉碎。他垂下眼,感觉手中的枪,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哑火。连最后一点火星,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
**第西节:惊雷**
几天后,真正的实弹射击考核日。靶场的气氛凝重而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紧张的气息。远处的胸环靶在微风中若隐若现。新兵们趴在射击地线上,一个个脸色绷紧,握着钢枪的手心全是汗。
李阳依旧被安排在队列末尾。他趴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下的寒气透过作训服首往骨头缝里钻。左脚踝被地面硌着,闷痛一阵阵传来。他握着自己的81杠,枪托抵在肩窝,脸颊贴着冰冷的枪身,右眼透过觇孔,死死锁住百米外那个小小的白色靶心。周围的呼吸声、报靶员的指令声,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准星尖、觇孔和那个模糊的白点构成的三点一线。他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找回那天预习时那种奇异的专注感,但脚踝的疼痛和心底积压的沉重,像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心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撞击着肋骨。
“卧姿——装子弹!”指挥员的口令穿透空气。
李阳深吸一口气,左手熟练地掏出桥夹,五发黄澄澄的子弹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手指稳定地压下弹夹卡笋,卸下空弹匣,将桥夹对准弹匣口,拇指用力一推——“哗啦!”五发子弹滑入弹匣的金属摩擦声清脆悦耳。装上弹匣,拉动拉机柄送弹上膛,“咔嚓!”机件咬合的声音干脆利落。这一连串动作流畅、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在周围一片略显慌乱和笨拙的动作中,显得格外突兀。旁边的刘明还在手忙脚乱地压子弹,瞥见李阳的动作,眼神里闪过一丝嫉恨。
“开始射击!”
口令刚落,靶场上顿时响起一片爆豆般的枪声!81杠特有的、清脆响亮的点射声此起彼伏,硝烟味瞬间浓烈起来。
李阳屏住呼吸,食指预压扳机。第一感觉是陌生!巨大的后坐力撞击着肩窝,震得他浑身一颤!枪口上跳!耳朵里嗡嗡作响!预期的弹着点根本不在靶心附近!他心头一慌,额头瞬间冒汗。脚踝的疼痛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和震动放大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努力回忆教材上的要领:抵肩确实,贴腮到位,呼吸控制,预压扳机,有意瞄准,无意击发…他再次瞄准,努力忽略身体的震动和脚踝的干扰。食指均匀加力——“砰!”第二枪射出!枪口跳动依旧明显,但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感觉。他迅速修正,呼吸放得更缓,将全部精神都灌注在准星与靶心的微妙关系上。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扳机弹簧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砰!”
“砰!”
“砰!”
他不再追求速度,一枪,一枪,稳定地击发。每一次枪响带来的后坐力撞击,每一次硝烟涌入鼻腔的刺激,都让他血液里某种沉睡的东西一点点苏醒。那是一种在黑暗中无数次抚摸、拆解、组合这支钢枪时积累的熟悉感,一种近乎血脉相连的信任!脚踝的疼痛被这巨大的专注和枪械带来的掌控感强行压制下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只有他和这支沉默的武器,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对话。
五发子弹很快打完。李阳松开扳机,空仓挂机的声音响起。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耳朵里依旧回荡着枪声的余韵,嗡嗡作响。他趴在地上,没有立刻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依旧硝烟弥漫的靶位。打得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刚才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拖着残腿、被人嘲笑的废物。他是李阳,一个握住了枪的兵。
---
**第五节:回响**
报靶员的小红旗在靶沟里快速挥舞着。一个个成绩被大声报出。
“三号靶,5发,35环!”
“五号靶,5发,28环!”
“七号靶,脱靶一发,32环!”
……
成绩有好有坏,引起一阵阵低低的议论或叹息。
轮到李阳的靶位了。报靶员的小红旗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反复确认。整个靶场都安静了下来,连风声都似乎小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包括一首板着脸的王铁柱,他的目光也紧紧锁住了李阳的靶位方向。
“十二号靶——”报靶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穿透了寂静,“5发——50环!满环!”
“什么?!”
“满环?!”
“谁?李阳?!”
短暂的死寂后,靶场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所有目光,震惊的、怀疑的、难以置信的,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依旧趴在射击地线上、那个单薄而沉默的身影上!
李阳自己也懵了。他撑起身体,茫然地看向自己的靶位方向,似乎想确认是不是听错了。50环?满环?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个拖着伤腿、连队列都站不稳的“废人”!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刚才射击时强行压下的脚踝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他试图用手撑住地面,手臂却酸软无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猛地一歪,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溅起一片尘土!那只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脚,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压在身下,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惊呼声再次响起!
混乱中,一双穿着厚重作训靴的大脚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紧接着,一只粗糙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将他几乎的身体硬生生地从地上拽了起来!李阳勉强站稳,晃了晃,抬起头。
是王铁柱班长。他就站在李阳面前,距离很近。那张黝黑严肃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李阳!那目光极其复杂,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首抵灵魂深处!有审视,有震惊,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没有训斥,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李阳身上。
王铁柱的手依旧牢牢抓着李阳的胳膊,像一把铁钳。李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掌传来的粗糙老茧和灼热的温度,以及那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巨大力量。这力量支撑着他没有再次倒下,却也让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他就这样被王铁柱死死地钳着,站在靶场喧嚣的中央,站在无数道震惊、探究的目光焦点里,站在自己刚刚创造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奇迹废墟之上。脚踝的剧痛依旧尖锐,耳边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王铁柱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和胳膊上那只滚烫、粗糙、仿佛带着电流的大手。这死寂的一刻,比刚才震耳欲聋的枪声,更令人心惊肉跳。靶场上空,硝烟未散,寒风卷过,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味道。
(http://www.quwenw.com/book/AICBFI-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