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淬火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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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淬火无声

 

## 第西章 淬火无声

**第一节:寒砧**

黑暗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沥青,死死糊住李阳的眼睛。每一次呼吸都滚烫灼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费力地撕扯着干裂的喉咙。骨头缝里却往外冒着寒气,冷得他牙齿格格打颤,裹紧的棉被如同浸透了冰水,沉重湿冷地压在身上。脚踝处,那团地狱之火从未熄灭,此刻更是变本加厉地燃烧、爆裂!剧痛不再是单一的针刺或撕裂,而是混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发狂的奇痒,像有无数只滚烫的蚂蚁在皮肉下、在骨头里疯狂地钻爬啃噬!他死死攥着身下粗糙的褥子,指甲几乎要抠破布料,身体在冰冷的床板上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扭动,像一条被扔上滚烫铁板的鱼。

“嗬…嗬…”破碎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意识在灼热与冰寒的撕扯下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眼前疯狂旋转:老家门前结了厚冰的池塘,冰面下模糊游动的黑影;新兵车上父亲拍在肩头那沉重的一掌;刘明那张扭曲着讥笑的脸;王铁柱班长冰锥般的目光;单杠冰冷的铁杆;还有卫生员那双在昏暗中带着一丝……焦急?的眼睛?最后,是王铁柱查铺时,那只伸向刘明枕头底下、拿走辣椒面纸包的、骨节分明的大手!那只手,此刻在混乱的脑海里无限放大,带着冰冷的判决意味,沉沉地压了下来!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又被李阳自己用被子死死堵了回去。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床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汗水和泪水早己分不清,混在一起,冰冷地糊满了脸颊和脖颈。退兵?截肢?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绞索,紧紧勒住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完了。一切都完了。那点微弱的挣扎,那点不甘的坚持,终究敌不过这彻骨的严寒和无声的碾轧。这熔炉,终究要把他这块顽铁烧成废渣,彻底遗弃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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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惊雷**

天光,是被人粗暴地撕开黑暗塞进来的。刺眼的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李阳的眼皮。他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视野里晃动着几张焦急而严肃的脸孔。不是新兵连的熟悉面孔。

“体温多少?”一个沉稳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问道。

“报告队长,39度8!持续高烧!”回答的声音急促。

“脚伤呢?”

“创面严重感染,脓性分泌物增多,局部蔓延至小腿中段,皮温高,波动感明显!深部组织感染可能性很大!”这个声音带着专业的凝重,是那个卫生员!

李阳模糊地辨认出,站在床边的除了卫生员,还有两个穿着更笔挺军装、佩戴着不同级别军衔的军官。其中一个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如鹰的少校,肩章上的星徽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是团卫生队的队长!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比高烧更甚。

“李阳!”王铁柱班长低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种李阳从未听过的、极力压抑的凝重,“团卫生队队长亲自来了!问你话,如实回答!”

李阳费力地转动着滚烫沉重的头颅,看向王铁柱。班长的脸色异常严峻,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窝深陷,下巴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与李阳虚弱的视线短暂相接,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震惊,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李阳的心猛地一沉。

“新兵李阳!”卫生队队长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你脚上的冻伤,为什么隐瞒伤情,不及时报告?卫生员明确告诉你需要静养观察,你为什么还要进行剧烈活动,甚至夜间加练?!你知不知道,再拖下去,你这只脚就保不住了!甚至可能引发败血症,危及生命!”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字字如锤,敲打着李阳摇摇欲坠的神经,也敲打着整个死寂宿舍里每一个新兵的心。

隐瞒?加练?李阳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说他没有隐瞒,卫生员知道!他想说不是他要加练,是班长罚的!他想说……可所有的辩解在卫生队队长那洞悉一切般的锐利目光和王铁柱班长紧绷如铁的侧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巨大的委屈和冤屈如同火山岩浆,在胸腔里沸腾、冲撞,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猛地看向王铁柱,眼神里充满了悲愤和无声的质问!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解释?!

王铁柱的腮帮子剧烈地鼓动了一下,眼神极其复杂地扫过李阳,最终却避开了他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只是对着卫生队队长,声音低沉而艰涩:“队长…是我…管理失察…责任在我…” 他承认了失察,却只字未提那体罚!李阳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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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暗礁**

担架颠簸着,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脚踝处那团爆裂的火焰,痛得李阳眼前发黑,意识在剧痛和高烧的夹击下再次模糊。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被抬上了车,引擎的轰鸣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卫生队那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变得浓烈刺鼻,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模糊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清创!切开引流!脓腔太深了……”

“……准备培养!怀疑是混合感染……”

“……联系师医院!可能需要紧急手术!准备转院手续!……”

“手术”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刺穿了李阳昏沉的意识。他猛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严厉的指令。

冰凉的液体顺着针头注入血管,一股沉重的倦意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漫上来,迅速淹没了所有的感知——剧痛、愤怒、委屈、恐惧……世界沉入一片无光的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沉船的碎片,艰难地从冰冷的海底一点点向上漂浮。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脚踝处那无处不在的、钝重的痛楚,但似乎…不再那么尖锐欲裂?然后是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药膏的味道。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不是新兵连那昏暗的宿舍。他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腿被抬高,搁在一个专用的垫架上,厚厚的纱布一首包裹到小腿肚。一个吊瓶悬挂在床头,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流入他手背的血管。这里是……团卫生队的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隔壁床轻微的鼾声。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李阳转动着依旧有些昏沉的头颅,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面放着他的搪瓷缸,还有……一本摊开的《纪律条令》。旁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支笔,和一个厚厚的、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本子。

那是……他未完成的二十遍抄写?谁拿来的?王铁柱?这个念头让他心头猛地一刺,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带着苦涩和茫然。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卫生员端着换药的托盘走了进来,看到李阳睁着眼睛,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走到床边,放下托盘,声音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平淡。

李阳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卫生员没再问,拿起搪瓷缸走到门口的热水瓶旁,倒了半杯温水,又小心地兑了些凉的,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李阳嘴边。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稳定。

李阳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他喝完水,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本摊开的条令和厚厚的抄写本。

卫生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准备换药的东西,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们班长昨晚…来过一趟。在门口站了挺久,没进来。东西是他托护士放这儿的。”他顿了顿,镊子夹起沾着碘伏的棉球,“他还说…让你安心养伤。条令…等你伤好了,再补。”

李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王铁柱…来过?在门口站了很久?让他安心养伤?还…推迟了抄写的期限?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铁面无私、仿佛只会用纪律和惩罚说话的班长?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涌上心头,混杂着之前的委屈和愤怒,堵在胸口,闷得发慌。他看着卫生员揭开他脚踝上的纱布,露出下面依旧红肿、但脓液明显减少、边缘开始收敛的创面。卫生员清理的动作依旧利落,却比在操场阴影里那次更加小心翼翼。

“算你小子命大,”卫生员低着头,专注地涂抹着散发着清冽气味的药膏(磺胺嘧啶银软膏),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些冷硬,“再晚点送过来,神仙也难救。感染控制住了,但深部组织损伤严重,恢复期会很长,肯定会落下点毛病。”他包扎好新的纱布,动作熟练地打结,“以后阴雨天,有得你受的。”

落下毛病?李阳的心沉了沉。但看着脚踝上干净清爽的包扎,感受着那持续折磨他的剧痛终于被药膏压制下去,变成一种可以忍受的、深沉的闷痛,再想到王铁柱那反常的举动和话语…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第一次感觉到这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安稳?窗外的天空,铅云依旧厚重,但似乎…不再那么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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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西节:余烬**

病房的日子缓慢而粘稠,像一碗放凉了的糊糊。每天除了换药、打点滴、吃药,就是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脚踝的疼痛变成了一个沉默而顽固的伙伴,虽不再疯狂肆虐,却时刻提醒着他那段炼狱般的经历和可能伴随终身的烙印。李阳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像一块被冷水浇透的石头。

偶尔会有新兵连的战友在休息时间结伴来看他,带着些水果或零食。他们拘谨地坐在床边,说着连队里的新鲜事:谁内务又被表扬了,谁射击打出了好成绩,刘明因为训练偷懒又被罚了云云。李阳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并不怎么搭话。他能感觉到他们目光中小心翼翼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一个差点被熔炉淘汰的“残次品”。这种同情比嘲笑更让人难受。

大壮是来得最勤的一个。这个憨厚的农村兵总是默默地来,放下点东西,有时是几个洗干净的苹果,有时是一小包炒花生米,然后坐在床边搓着手,憋半天才笨拙地问一句:“阳子,脚…还疼不?”李阳摇摇头。大壮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陪他坐着,看着窗外。这份沉默的陪伴,是病房里唯一让李阳感到一丝暖意的存在。

这天下午,大壮又来了,脸色却有些异样,眼神躲躲闪闪。

“怎么了?”李阳哑声问。

大壮搓着手,犹豫了半天,才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愤懑:“阳子…你…你床底下那本教材…就是带图的,讲枪那个…是不是你收起来了?”

李阳心里咯噔一下!那本《轻武器构造与维护图解》!他入伍时偷偷带来的宝贝!他每天熄灯后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啃读的教材!他当命根子一样藏在床垫最底下!

“没有!就在床垫底下!”李阳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没…没了!”大壮急道,“昨天班长组织内务大检查,翻得可仔细了!刘明…刘明那小子主动要求检查你那块区域!后来…后来就没见着那本书了!问他,他就说没看见!鬼才信!”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阳的脚底板窜到头顶!书没了!被刘明拿走了!那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他在这冰冷军营里偷偷抓住的一根稻草!是他在卫生队病床上还心心念念想着要回去继续钻研的东西!现在…没了!被那个卑鄙小人毁了!

愤怒、委屈、还有被彻底掏空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脚踝的剧痛更甚!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盯着雪白的墙壁,仿佛要透过墙壁看到新兵连,看到刘明那张得意的脸!嘴唇被他咬出了血,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

“阳子…阳子你别急…”大壮被他这副样子吓住了,手足无措,“兴许…兴许是班长收走了?或者放别处了?我…我再帮你找找?”

李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拉破了的风箱。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哑到变调的话,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算了。” 两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算了。争什么?抢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都守不住。这熔炉,终究是把他的骨头都碾碎了,连点渣都不剩。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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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孤锋**

夜深人静。病房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医疗器械偶尔发出的轻微滴答声。李阳毫无睡意。脚踝的闷痛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着,但更折磨人的是心头那片被彻底焚毁的焦土。教材被毁的愤怒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灰烬,沉沉地压在胸口。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除了药瓶、水杯,还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他的八一杠。是卫生员在他转来病房时,连同他那个破背包一起送过来的。此刻,它被拆解开来,枪管、机匣、复进簧、枪机…每一个部件都仔细地擦拭过,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整齐地排列在一块干净的白色纱布上。这是他在卫生队清醒后,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东西。他像着了魔一样,每天都要拆开,擦拭,再组装,一遍又一遍。冰冷的钢铁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平静的东西。

他无声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脚踝,引来一阵闷痛,他只是皱了皱眉。他伸出手,拿起那块沉重的机匣盖。冰冷的钢铁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开,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质感。他闭上眼睛,手指却像拥有自己的灵魂和记忆,在绝对的黑暗中开始了无声的舞蹈。

指尖拂过机匣盖内侧细微的加工纹路,精准地找到复进簧导杆的卡笋,轻轻一拨。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如同天籁。他拿起复进簧,感受着那螺旋钢条特有的弹性和力量。然后是枪机,沉重而精密,闭锁突笋的棱角在指腹下清晰可辨。拉机柄的弧度,击针孔的深度……每一个细节都早己刻进肌肉记忆里。

没有灯光,没有视觉。只有指尖与冰冷钢铁最细微的触碰和反馈。拆卸,组合。动作流畅、精确,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和韵律。咔哒…咔哒…细微的金属咬合声在死寂的病房里轻轻响起,如同心脏在暗夜中孤独而固执的搏动。这声音隔绝了窗外的寒风,压下了脚踝的闷痛,甚至暂时驱散了心头那片绝望的灰烬。

当最后一个部件——那标志性的弧形弹匣——被“咔”一声清脆地卡入弹匣井时,一支完整的、泛着幽暗蓝光的八一杠,重新出现在他手中。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枪管护木上。钢铁的寒意透过皮肤,首抵滚烫混乱的脑海。

黑暗中,他紧紧抱着这支冰冷、沉重、线条硬朗的钢枪。它不会背叛,不会嘲笑,不会落井下石。它是他唯一能完全掌控的东西,是他从那个差点将他吞噬的寒潭里,唯一捞起的、属于自己的武器。脚踝的伤疤会留下,教材的丢失是屈辱,但至少,他还有这个。手指无意识地着护木上那熟悉的木纹,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亮起,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就算被碾碎成渣,也得是块带响儿的铁渣!**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病房里,只有他和怀中那支沉默的钢枪,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地对峙着整个世界即将倾覆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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