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局的厨子把牡丹厅熏得飘着松木香,我站在门后,望着柳青衣的月白襦裙掠过门槛。
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前日我替女帝整理诗稿,见她在御案上留了半阕《鹧鸪天》,最后那句“银簪斜插碎月光”,倒像是今日的写照。
“苏典衣好雅兴。”柳青衣抬眼,眉峰微挑,“我当这谢恩宴要摆到尚衣局库房里去。”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捧着锦盒,盒盖上压着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湖蓝绣帕——是她惯用的绣样。
我忽然想起前日在尚衣局翻找银线时,墙角那摞诗稿里也落着同样的帕子。
“柳女官肯赏脸,雅兴才成得了局。”我笑着引她上座,指尖擦过她袖口的缠枝莲纹,“这锦盒里可是要赏奴才的?”
“是前日诗会的墨宝。”她坐定,目光扫过满桌的翡翠盅、玛瑙盘,“倒比诗会的茶盏金贵些。”
我心下暗叹——这柳青衣果然不是好糊弄的。
前日她在御花园撞见我翻查陈文远的旧账,当时她捧着新得的《李太白集》,却偏要绕到尚衣局后巷,说什么“闻见桂花香”。
如今她肯来赴宴,怕不是为了墨宝,是为了看我这新典衣的斤两。
“女官说的是。”我替她斟了盏青梅酒,“奴才粗人一个,只懂酒局上的规矩。”酒液入盏时溅起细沫,沾在她葱白的手背上,“您看这酒——”我用指节敲了敲瓷盏,“清是清,烈是烈,喝到最后,全看谁先松了口。”
她垂眸盯着酒盏,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似的阴影:“苏典衣这是要和我比酒量?”
“比什么都成。”我端起自己那盏,“但奴才更想比真心。”
厅外突然起了穿堂风,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柳青衣的银簪晃了晃,有烛泪滴在她帕子上,晕开个深褐的圆。
她抬头时眼尾微挑:“苏典衣才情出众,不知心中可有倾慕之人?”
我手顿了顿。
这问题来得太首接,像把淬了蜜的刀。
前日裴九娘说柳青衣出身江南士族,祖父是前户部尚书——和我父亲同朝为官。
她问这句话,是试探我对女帝的心思,还是探我背后的旧案?
“才情易得,真心难求。”我把斟满的酒盏缓缓推到她面前,酒液在盏中晃出月牙似的光,“女官若信得过,不妨尝尝这杯。”
她盯着酒盏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苏典衣倒像块玉,看着油滑,里头藏着冰。”她端起酒盏时,腕间的银铃轻响,“我且信你这回。”酒液入口的瞬间,她眉尖微蹙——这青梅酒我特意让尚食局多搁了半盏蜜,甜得发腻,原是要她尝出其中的假。
我佯装饮尽杯中酒,喉间烧起一团火。
借着酒意歪了歪身子,肩头轻轻碰着她的:“我这一生,只为一人而来......”我压低声音,酒气混着她袖间的茉莉香钻进鼻腔,“可惜那人,早己不信真情。”
她身子一僵,银铃又响了声。
我余光瞥见她攥着帕子的手指泛白:“那你还执着什么?”
“为了真相,也为了活着。”我盯着她帕子上的缠枝莲,那纹路和父亲书房里的砚台盒一模一样,“活着才能见分晓,不是么?”
厅角突然传来瓷盏轻碰的脆响。
我抬眼,正撞进裴九娘的目光里。
她斜倚在朱漆柱旁,手中的酒盏转得很慢,指甲在瓷面上刮出细响——这是她惯常的小动作,从前替女帝批折子不耐烦时,也这样转笔。
“苏典衣好兴致。”她踩着金缕鞋走过来,裙角扫过我的靴面,“陛下昨日还说,要你今日别喝太醉。”
柳青衣立刻坐首身子,帕子上的烛泪被她揉成皱巴巴的团:“九娘也来凑趣?”
“凑趣的事,自然不能少了我。”裴九娘在我另一侧坐下,指尖绕着发间的珊瑚珠,“方才看你们说得投缘,倒像旧识。”她眼尾微挑,扫过柳青衣的帕子,“柳女官这帕子的绣样,倒和前户部苏侍郎府里的旧物像得很。”
我心跳漏了半拍。
柳青衣的手猛地一颤,帕子“啪”地掉在桌上。
她弯腰去捡时,鬓角的银簪滑了滑,差点掉下来:“九娘说笑了,我这帕子是苏州绣娘新绣的。”
“是么?”裴九娘笑得温和,“苏侍郎府的绣娘最擅缠枝莲,当年我在尚宫局当差时,还替皇后收过他送的绣屏。”她端起我的酒盏抿了口,“可惜苏侍郎通敌那事......”
“九娘!”我打断她的话,喉间的火窜到头顶,“这酒喝得我头疼,先去外头醒醒。”我抓起桌上的酒壶,踉跄着往外走,经过裴九娘身边时,她身上的沉香裹着话钻进耳朵:“苏典衣,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容易醉。”
雪不知何时下了。
我靠在廊柱上,仰头接住一片雪花,凉丝丝的落在舌尖。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裴九娘——她的金缕鞋踩在雪上,总带着点刻意的轻。
“去陛下那吧。”她的声音裹在风里,“你方才和柳青衣的话,我替你禀了。”
“禀什么?”我捏紧酒壶,指节发白。
“你说‘为了真相,也为了活着’。”她轻笑一声,“陛下说,她倒要看看,你这真相能活多久。”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忽然想起前日在尚衣局找到的银线。
那线尾的焦黑,像极了父亲当年书房里的火漆印——他常用来封重要文书的。
“苏典衣。”
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沈清欢抱着件墨狐披风站在雪地里,发间的玉簪冻得泛青:“陛下说,你若真动情,便是死路一条。”她把披风往我怀里一塞,指尖碰到我手背时像块冰,“这披风是前日女帝猎狐得的,毛还带着腥气。”
我裹紧披风,狐毛扫过下巴,果然带着股淡得几乎闻不见的血腥。
远处含元殿的飞檐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像张择人而噬的兽口。
“我从未想过动情......”我对着雪夜喃喃,“只是这红尘,太容易让人迷失。”
回到值房时,案头的翟衣在烛下泛着幽光。
我伸手抚平衣上的褶皱,指尖触到滚边处的金线——前日女帝摸过的地方,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明日要替她整理外出的礼服,我得仔细查查,这金线里,可还藏着什么别的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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