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的药箱铜锁开得很慢。
我盯着她葱白指尖在铜锁上，像在解一道生死符咒。
茶盏里的碧螺春沉底又浮起，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让我想起林长风最后那碗参汤——太医院记档里写着"固本培元"，可他喝下去第七日，喉管就烂成了筛子。
"苏典簿可记得，去年腊月廿三？"她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霜的竹片。
我捏着茶盏的指节微紧——那日我替女帝送参汤去林长风的偏殿，正撞见他攥着裴若雪的帕子掉眼泪。"林副统领咳得厉害，求我多添两钱川贝。"她从药箱里抽出个泛黄的折子，封皮是太医院特有的靛蓝，"可御药房的领药记录上，那碗参汤用的是'紫苑'。"
我盯着折子上的墨迹。
紫苑止咳，川贝润肺，看似都是好药材——可若有人在紫苑里掺了半钱"天香散"呢？
三年前司礼监查抄乱党，我见过这种西域来的毒粉，遇热即化，入口无腥，发作时喉管溃烂如被虫蛀。
"我翻了三年的旧档。"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折子边缘，"兄长中毒那日，御药房当值的是崔嬷嬷。
可崔嬷嬷上个月突然告老，回了江南。"茶雾漫上来，我看见她眼尾泛红，"赵嬷嬷说，崔嬷嬷走前给过裴姑娘一个香囊。"
我心里"咯噔"一声。
前日裴若雪离京时，马车上那只檀木匣，我原以为装的是旧情诗——现在想来，香囊里怕藏着更紧要的东西。
林婉儿突然探身，药箱里的铜杵"当啷"砸在案上："苏典簿那日在玉漏阁，替女帝录下谢怀瑾的话，是为裴姑娘，还是为......"
"林医女。"我打断她，把茶盏重重按在桌上。
茶水溅湿了她的青衫袖口，像朵褪色的莲花。
窗外有麻雀扑棱着飞过，我听见阿福在楼下和茶博士扯皮，声音混着风灌进来："苏典簿的碧螺春，得用虎跑泉泡才香......"
"赵嬷嬷被裴尚书的人盯着。"我压低声音，盯着她发间那枚银簪——林长风从前也爱戴这种素簪，"她把香囊塞进御药房最里层的药柜，第三层，甘草罐后面。"林婉儿的睫毛颤了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您怎么知道？"
"前日替女帝查御药房账册。"我扯了扯嘴角，"甘草少了半石，总该查查。"其实是昨日深夜，我摸黑溜进御药房，借着月光看见那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和裴若雪闺房里的针线样子一模一样。
我捏着香囊时，摸到里面硬邦邦的纸角，展开是半张药方，"天香散一钱，紫云烟三分，混于紫苑汤中......"
林婉儿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她的手凉得像浸了井水，我能感觉到她脉搏跳得急："您是不是也查到了什么？"我抽回手，指腹蹭过案上的折子——那上面林长风的领药记录，日期是女帝登基前七日。
"林副统领当年管着禁军。"我望着窗外飘起的柳絮，想起三年前雪夜，女帝在承明殿召见林长风，"有人说他想拥立七皇子。"林婉儿的呼吸陡然一滞："不可能！
兄长最敬女帝......"
"可女帝信了。"我打断她，喉咙发紧。
那半张药方的边角，还沾着暗红的渍，像干涸的血。"天香散混紫苑，发作要七日。"我盯着她的眼睛，"女帝召见他那日，正是下毒的日子。"
林婉儿的药箱"哐当"摔在地上。
陈皮、茯苓滚了一地，她跪在地上捡，发簪掉了，青丝散下来遮住脸："不可能......女帝说兄长是染了时疫......"
"时疫会让喉管烂成蜂窝？"我弯腰替她捡药，指尖碰到一粒酸枣仁，"上个月崔嬷嬷告老，前日裴姑娘离京，赵嬷嬷被监视——您觉得，这些是巧合？"
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襟。
茶楼上的客人哄笑传来，有人拍着桌子唱《玉树后庭花》，歌声混着她的哽咽："求您告诉我，求您......"我望着她脸上的泪痕，想起十二岁那年，我跪在刑场看父亲被斩，幼弟替我受了净身之刑——有些真相，知道得越早，死得越快。
"明日去御药房。"我掰开她的手，把那半张药方塞进她掌心，"甘草罐后面的暗格里，有赵嬷嬷藏的另一张纸。"她抬头看我，眼里有簇火在烧："您为什么帮我？"
我没回答。
茶楼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戌时三刻了。
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半旧青衫，转身下楼时听见她在身后喊："苏典簿！"
"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头。"我没停步，声音混着穿堂风散在巷子里。
第二日卯时，我站在含章殿外等女帝用早膳。
晨雾里飘来桂花糕的甜香，女帝的鎏金护甲敲着檀木案："听说林医女总往御药房跑？"
我垂眼盯着地上的金砖缝："她在查兄长的死因。"
女帝的茶盏顿了顿。
我看见她指尖的丹蔻染到青瓷上，像一滴血："她若真想知道，就让她去查吧。"
我心里一凉。原来女帝早把网撒好了，就等着林婉儿自己撞进来。
傍晚时分，林婉儿又找到了我。
她的青衫沾着药渍，发间的银簪歪了，手里攥着张染血的纸："当年换药的是崔嬷嬷！
她说......她说女帝给了她黄金百两......"
"够了。"我打断她。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她脸上。
她突然跪下来，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闷得人心慌："大人，求您告诉我真相！"
我望着她额角的淤青，想起父亲临刑前说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伸手要拉她，又停在半空。
"林医女。"我转身往回走，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明日辰时，含章殿要换玫瑰膏。
您去替女帝敷面吧。"
她的哭声被我甩在身后。
我摸着袖中那半张药方，上面"紫云烟"三个字刺得手背生疼——这毒入了膏子，沾在脸上，不出半月，皮肤就会烂成筛子。
可林婉儿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是接近女帝的机会，是查明真相的机会。
我望着西沉的落日，影子被拉长在地上，像条挣不脱的锁链。
明日辰时，含章殿的玫瑰膏，该换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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