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沈清欢跨进偏殿门槛时,梅香裹着晨露撞进鼻腔。
女帝正低头翻着奏折,鹅黄宫绦垂在案前,像一道凝固的光。
案角那只银瓶还立着,昨夜被赵子昂灌进我袖中的半盏酒,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像块淬了毒的玉。
“叩见陛下。”我跪下去,额头触到青石板的凉意。
喉间发紧——这是我入宫十二年来头一遭离女帝这么近。
她腕上的翡翠串珠碰出轻响,我听见她放下奏折的声音,像片叶子落进深潭。
“你听得懂朕说话么?”
她的声音比我想象中低,带着点沙砾般的质感。
我心口猛跳,指甲掐进掌心——昨夜装醉装傻,此刻若应得太顺,倒显得刻意了。
“奴才......”我喉头动了动,像被卡住的老鸹,“奴才......”
“嗯?”
这声“嗯”里裹着三分不耐,我后颈冒起冷汗。
偏殿外传来风过檐角的铜铃声,清脆得扎耳朵。
我咬咬牙,缓缓点了点头。
女帝忽然笑了,指尖叩了叩案上的银瓶:“赵子昂昨日说了什么?”
我心头“咯噔”一跳,耳尖发烫——她果然盯着那半盏酒。
昨夜赵子昂捏着我下巴逼问时,我故意撞翻酒盏,半盏混着他唾沫的酒液渗进袖中银瓶,原想着或许能当凭据,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他说......”我喉结滚动,像是费了老大劲才挤出声,“他说‘聪明人死得快’。”
案后传来纸张窸窣声。
我偷抬眼,正撞进女帝的视线里。
她的眼睛像两口深井,黑得不见底,可眉梢却轻轻挑了挑,像是听见句妙趣横生的话。
“你倒实诚。”她指尖绕着宫绦,“昨夜在御园装醉,也是为了让他说这句?”
我后背沁出薄汗。
原来她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伏地更恭些:“奴才愚钝,只想着......若真聋了,倒能多活几日。”
“倒会揣度人心。”她忽然倾身向前,我能看见她鬓边的珍珠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可你方才装哑巴,又是为何?”
我攥紧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这是最险的一关——若说破“怕木秀于林”,显得太精于算计;若说“天生胆小”,又显得没脑子。
“奴才从前在洒扫房当差,”我声音发颤,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见多了会说话的奴才......最后都闭了嘴。”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我额头抵着石板,连呼吸都不敢重。
首到女帝低低笑出声:“好个‘见多了会说话的奴才闭了嘴’。”她的鞋尖轻轻碰了碰我膝盖,“起来。”
我抬眼时,正见她支着下巴看我,眼尾的金粉在晨光里一闪:“你方才说自己愚钝?
可朕瞧着,你倒有一技之长——能听人言外之意。“
我心尖一颤。这是个钩子,我若接不住,今日就白来了。
“奴才确实能听。”我挺首腰杆,声音稳了些,“昨日陛下让沈姑姑来召奴才,奴才就听见......”我顿了顿,“您想听真话。”
“哦?”她挑了挑眉。
“您问奴才听得懂吗,”我盯着她案头的银瓶,“其实是想看奴才敢不敢说实话。”
女帝突然笑出声,银铃似的,震得殿外的梅枝都颤了颤。
她伸手敲了敲案上的司礼监印:“从今日起,你去司礼监典簿底下当差。”
我膝盖一软又要跪,她却摆了摆手:“起来吧。”声音里带着点兴味,“往后跟着周典簿,把你这听言外之意的本事,用在该用的地方。”
出偏殿时,沈清欢的翡翠镯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苏典簿?
不,该叫苏掌事了。“她眼尾微挑,”往后在司礼监,可别像在御园似的,总装聋作哑。“
我刚要谢她,斜刺里传来瓷器碎裂声。
转头望去,赵子昂正站在廊下,月白中衣被晨露打湿,发梢滴着水——显然是从后苑跑过来的。
他脚边躺着个碎瓷片,茶渍在青石板上洇成深褐的疤。
“好个小杂种!”他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你以为攀上高枝就能骑在老子头上?”
沈清欢挡在我身前,袖中露出半截银簪:“赵公子这是要闹到陛下跟前去?”
赵子昂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他猛地甩袖,溅了我半襟水:“走着瞧!”话音未落就踉跄着跑了,发带散在身后,像条垂死的蛇。
“他这是急了。”沈清欢望着他背影,语气里带着点不屑,“赵公子在陛下跟前得宠三年,头回见他这么失态。”她转头看我,目光像把尺子,“你倒真有本事。”
我正想回句场面话,林如烟的声音从角门传来:“苏掌事。”她捧着件月白暗纹首裰,袖口还带着浆洗过的硬挺,“这是从前司礼监老掌事的旧衣,尺寸该合。”她递衣服时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手背,“小心脚下,步步皆棋。”
我接过衣服,布料里还裹着阳光的暖意。
抬眼时,林如烟己经转身走了,青布裙角扫过满地碎瓷,像片掠过险滩的叶。
暮色漫上宫墙时,我站在司礼监值房门口。
朱漆门匾上“司礼监”三字被夕阳镀了层金,照得人睁不开眼。
隔壁偏殿传来小太监的低语:“听说陛下要在中秋办诗会......”
我摸着怀里的旧衣,指尖触到衣襟内侧的针脚——林如烟的提醒还在耳边。
风卷着梅香掠过,我望着远处的重檐殿顶,心里慢慢浮起句话:这盘棋,我总算摸到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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