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卯时三刻被小太监踹醒的。
炭盆里的余烬早灭了，被褥凉得像浸过冰水。
小太监喘得跟破风箱似的，指甲掐进我手腕：“苏典簿，大牢里出人命了！孙德昌没熬过五更！”
孙德昌。
我猛地坐起，棉袍下摆扫得茶盏叮当响。
这名字在我心里沉了十二年——当年我爹通敌案里，他是押运粮草的小旗官，案发时说“粮草数目对得上”，被裴仲文一鞭子抽掉半条舌头，扔去了岭南苦役。
上个月我使银子从牢头嘴里撬出消息，他竟活着回来了，关在刑部大牢最深处。
“刘大人亲自审的。”小太监声音发颤，“我去送牢饭时，见刘爷的鞭子沾着血，孙爷的嘴肿得像发面馍，可他……他临死前突然笑了，说‘苏家……是替罪羊……’”
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我盯着溅到鞋面上的茶渍，喉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刘怀义，裴仲文的疯狗，上个月在巷子里用刀背划我后颈时，也是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他们怕了，怕孙德昌那张烂嘴吐出真相。
“知道了。”我弯腰捡茶渣，指甲掐进掌心，“去司礼监领五两银子，给孙德昌买口薄棺。”小太监应了一声退下，门帘掀起又落下，冷风裹着雪粒子扑进来，我望着案头那本《长安风物志》，残纸上“妧儿”两个字被烛火烤得发卷。
裴仲文说下月十五整理先皇旧档，可我等不到了。
戌时二刻，裴府后门的狗突然不叫了。
我缩在墙根，看两个家丁抬着食盒往正院去——太后寿宴，裴仲文早带着家眷去了宫城，府里只留些粗使婆子和守夜护院。
我摸出怀里的竹片，三两下挑开后窗的铜闩，霉味混着沉水香涌出来——这是裴仲文的书房，和前日他请我喝茶时一个味儿。
烛火在铜鹤灯里晃，我反手锁了门。
书案下的暗格我前日就瞧出破绽了——那方端砚的位置比寻常偏半寸，压着的《雪夜访梅图》轴头有新鲜的磨损，和吴妙音袖中飘出的沉水香一个味儿。
暗格的铜锁“咔嗒”开了。
一卷蜡封的密信躺在丝绒衬里上，封口处的金漆还没完全干透。
我扯断红绳，羊皮纸展开的刹那，心跳声震得耳朵发疼——最上面一页写着“苏氏忠良，然不可留”，字迹是裴仲文的瘦金体，末尾盖着枚龙纹小印，我认得那是女帝的私印，上个月她批《盐政要览》时，我替她磨过墨。
“通敌”两个字在眼前炸开。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刑场上爹的血溅在我脸上，他喊“砚儿快跑”时，裴仲文就站在监斩台边，手里摇着折扇笑。
原来不是爹通敌，是女帝要借爹的头，借苏家的血，洗清她登基前的泥脚——就像当年她在西苑冰窖里，用半块烤红薯换守卫的钥匙，用裴仲文的青衫遮风雪，如今用苏家的骸骨铺龙椅。
“好看吗？”
我猛地抬头。
吴妙音站在门口，月白锦裙沾着雪水，发间的珍珠簪子闪着冷光。
她手里端着茶盘，青瓷盏里浮着两瓣梅花，正是前日我在她袖中闻到的沉水香。
“夫人怎么来了？”我把密信往怀里塞，指尖碰到蜡封的棱角，刺得生疼。
她没答，只把茶盘放在案上，茶盏碰出清脆的响：“裴大人走前说，书房的炭盆要添三次。我猜着苏典簿会来，特意留了半炉好炭。”她的指尖抚过暗格边缘，“当年我进裴府做侧室，他也是这样，把见不得光的东西锁在暗格里。”
我盯着她的眼睛。
这个总说“往事不如尘封”的女人，此刻眼尾的胭脂淡得像雪，倒比那日在梅树下真实了几分。
“你可知陛下为何至今不立太子？”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十二岁被亲兄关在冰窖里，冻得说不出话时，是裴大人送了半块烤红薯；她杀回长安时，裴大人替她烧了二十车伪证；她要稳朝局时，裴大人递来苏家的脑袋——她信裴大人吗？信的。可她更怕，怕有一日，这世上再没有能让她用权换真心的人。”
风卷着雪扑进窗户，烛火“噗”地灭了。
黑暗里，我听见她裙裾扫过青砖的声音，还有最后一句：“你要的真相，不过是她手里的棋子。”
等我摸黑点着烛时，吴妙音己经走了。
茶盏里的梅花沉到杯底，沉水香散在空气里，像极了十二年前刑场上的血味。
回到司礼监的寝殿，我把密信残页和前日从女帝案头顺来的情书并列放在案上。
情书是新科探花赵子衡写的，字里行间都是“愿随君入梦”的热辣，可女帝批了“诗不错，人太蠢”——原来真心在她眼里，和苏家的忠良、裴仲文的计谋、赵子衡的才学，都是一样的，是棋子，是工具，是她手里那杆权衡天下的秤。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房檐的冰棱“咔嚓”断了一根。
我望着案头的司礼印，金漆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这些年我当典簿，替女帝管着后宫的恩宠，替裴仲文递着见不得光的密信，以为守着规矩就能查到真相，原来规矩本身就是他们定的局。
“苏典簿！”
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外炸响：“陛下召您即刻进宫，说明日早朝要议旧案重审的事！”
我捏紧密信，指节发白。
雪光映着窗纸，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要断的弦。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把密信塞进炭盆。
火苗舔着“苏氏忠良”西个字，在纸灰里蜷成一团，“就说我这就来。”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有细纹了，像裴仲文当年在刑场笑出的细纹。
原来这些年，我早成了他们棋盘上的另一颗子。
明日早朝，我得主动提议搁置旧案重审。
得让他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会在茶里多放三钱桂花的苏典簿。
得让他们松口气。
得让这局，重新由我来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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