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残页的手心沁出冷汗，裴仲文的狐裘扫过我手背时，那股醉春风的香气混着他身上的酒气，熏得人发晕。
他的指尖悬在我袖口三寸处，像根淬了毒的针，随时要挑破我最后的伪装。
"苏大人，"他尾音轻颤，倒像是在哄什么怕惊的小兽，"你要的真相，可在这瓶酒里？"羊脂玉瓶在他掌心转了个圈，月光透过瓶身，照出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前日他说"聪明人不该碰的"，原是这瓶。
我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老太监死在司礼监门口时，怀里也揣着半块带"裴"字的腰牌。
当时我替女帝整理宫务，见那尸体脚筋被挑断，伤口结着黑痂——和罗十一刀下的死状如出一辙。
此刻他身后的罗十一正用拇指蹭刀刃，血珠顺着刀脊滚进青砖缝，"啪嗒"一声，像极了老太监咽气前最后那声咳嗽。
"裴大人不妨首说。"我把残页往袖管里再塞半寸，指甲掐进掌心，"这残页上的'陛下不可负臣'，可是当年您与陛下的约定？"
裴仲文的笑僵在嘴角。
他突然转身走向书桌，靴底碾碎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响。
烛火映着他鬓角的白发，我这才发现这位户部尚书的眼角竟有细纹——从前只当他是块浸在权谋里的顽石，此刻倒像块被温水泡软的老玉。
"你可知这封信意味着什么？"他背对着我，声音闷在胸腔里。
我冷笑："意味着您并非单纯为了权力，而是另有倚仗。"
"倚仗？"他突然转身，眼底泛着水光，"这是我写给陛下的最后一封奏折。"
他从抽屉里抽出张纸，墨迹未干。
我瞥见"苏敬之通敌案系栽赃"几个字，太阳穴突突首跳——那是我爹的名字，被刻在族谱最末页，用朱砂圈了又圈。
"我替你父亲平反。"裴仲文将奏折推过来，"换你把残页还我。"
窗外传来脚步声。
我和裴仲文同时转头，就见吴妙音扶着门框站在月光里。
她穿月白缠枝莲纹的襦裙，发间只插支银簪，倒比往日更显素净。
可她看裴仲文的眼神，像在看具尸体。
"夫君，"她声音轻得像片雪，"你真以为陛下会容你活到明日？"
裴仲文的手在桌沿攥出青白。
吴妙音从袖中摸出枚玉佩——是女帝私印的仿制品，我曾在司礼监的贡品册里见过，"陛下早知道你想用这封信换命。"她指尖抚过玉佩上的云纹，"但她不会答应。"
我后颈发凉。
原来这半年来替裴仲文整理诗会名单的吴侧室，替他抄录密信的吴侧室，连他喝的参汤都要亲自尝的吴侧室——竟是女帝的眼线。
罗十一的刀风先到。
我听见破空声的刹那，整个人撞向博古架。
松鹤纹的玉片砸在地上，碎成星子。
罗十一的刀擦着我耳垂划过，在墙上留下道深痕。
我摸出袖中烟雾弹掷向他脚边，青灰色的烟雾腾起时，隐约看见吴妙音退到门边，背贴着墙，像在看场与己无关的戏。
"拦住他！"裴仲文的怒吼被烟雾闷住。
我撞开房门的瞬间，后腰重重磕在门槛上，疼得几乎栽倒。
雪地里突然飞来支弩箭，擦着罗十一的刀鞘钉进廊柱——是赵婉儿。
她藏在梅树后，斗篷上沾着雪，手里还攥着半卷未烧完的情书——那是她哥哥赵子衡死前写给女帝的。
罗十一的刀砍断弩箭，我趁机往院外跑。
冰面在脚下打滑，我扶着影壁喘气时，听见身后传来赵婉儿的尖叫："苏大人！
那残页上的'长安旧誓'，和我哥哥的信......"
后面的话被风声卷走。我翻出矮墙时，棉靴里进了雪，凉得刺骨。
回到司礼监时，值夜的小太监被我吓了一跳。
我把自己反锁在偏殿，就着烛火展开残页。"雪夜盟约"西个字在纸上发颤，下面模糊的"长安旧誓"被水浸过，却还能辨出"共赏雪满长安"的字迹——和赵子衡情书上那句"愿随君入梦，共赏雪满长安"，分毫不差。
烛芯"噼"地爆了个花。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替女帝整理旧物，在她妆匣最底层见过半枚玉佩，刻的正是"长安"二字。
那时她盯着玉佩发了半晌呆，最后将它塞进炭盆，说："旧梦该烧了。"
现在想来，那火焰里蜷曲的，怕不只是旧梦。
更鼓声敲过五下时，我坐在窗台上，残页在膝头被体温焐得温热。
窗外的雪又大了，落在青瓦上，像给宫殿盖了层素纱。
我望着司礼印在案几上投下的影子，突然觉得那方印上的螭纹，活像女帝后宫里那些争宠的男人们——张牙舞爪，却被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原来连陛下......"我对着窗上的冰花呢喃，"也曾在权谋与真情之间挣扎。"
炭盆里的火星"噗"地灭了。
我摸出怀里的平反奏折，裴仲文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从前我查案是为了翻苏家的冤，可现在这案子里缠了女帝的旧情、裴仲文的保命棋、赵婉儿的兄妹仇，倒像团浸了血的乱麻，越理越腥。
晨钟响第一声时，我把残页和奏折收进暗格里。
窗外的雪停了，檐角的冰锥滴着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什么。
明日早朝，户部尚书要呈递今岁的盐税账目。
我望着案头的司礼印，突然笑了——既然这潭水浑得能淹死人，那我便搅它个天翻地覆。
"苏大人？"小太监在门外敲门，"晨省要开始了。"
我扣上乌纱帽，指尖掠过腰间的司礼银鱼符。
雪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得银鱼的眼睛亮堂堂的，倒像藏着把刀。
"来了。"我应了声，推门出去。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我眯起眼，望着金銮殿的飞檐在雪雾里若隐若现——有些事，该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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