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阁的门轴在晨雾里发出吱呀一声,我哈出的白气刚飘到梁上就散了。
这地方我熟得很,十二年来往文书都经我手,哪层架子积灰厚,哪本奏报边角卷了毛,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但今儿不一样。
我袖中还揣着昨夜从刺客身上捡的钥匙,金属硌得手腕生疼——那钥匙齿痕与藏阁最里间的铜锁极像,张西那厮能摸到沈清欢房里当差,未必没被人塞来探我虚实。
"阿福,把窗打开条缝。"我把怀里的布包搁在案上,"去膳房要盏姜茶,再找块炭来,这霉味儿熏得人脑仁疼。"
小太监应了声跑出去,我借着透进来的微光掀开布包。
父亲当年的案卷裹在褪色的青布里,封皮上"通敌"二字还是女帝亲批的朱砂,红得像要渗出血。
我翻到最后一页,裴仲文的私印果然还在——那方刻着"裴"字的玉章,我幼时在户部见过,是裴大人批钱粮的信物。
指尖刚要碰到印泥,案角一摞旧奏报突然歪了。
我伸手去扶,最底下一本的封皮"唰"地翻开,夹在中间的信笺就这么掉出来。
纸页泛黄,边缘有虫蛀的小孔,墨迹却还清晰。
我蹲下身捡,一眼就看见那句"愿随君入梦,共赏雪满长安",笔锋清瘦带点挑,是赵子衡的字。
"子衡?"我喉咙发紧,指节捏得信笺簌簌响。
三年前他坠崖那日,我还在司礼监当典衣,捧着女帝新赐的波斯锦缎去景阳宫,半道上听说禁军副统领林长风带人在终南山下寻到了他的尸身。
当时我只当是意外,可现在...
信笺背面有个极小的"妧"字,是女帝的小字。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替女帝整理诗稿,她翻到半阙《踏莎行》就发了半天呆,原句是"雪满长安人未还",后来被墨笔涂了,改成"雪满长安共倚栏"。
"苏典簿?"阿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姜茶来了。"
我手忙脚乱把信笺塞进袖中,抬头时脸上己堆起笑:"搁案上吧。"目光扫过他端着的茶盏,又补了句,"去把东墙那排《边关奏报》搬下来,我要对核对对。"
阿福应着去搬书,我借着他转身的工夫又摸了摸袖中。
赵子衡是我净身前在府里的伴读,他爹是城南书铺的掌柜,总塞给我《史记》《汉书》解闷。
后来我家出事,他偷偷塞给我半块碎银,说"等你出了宫,我带你去看大雁塔的雪"。
午后雪停了,藏阁的窗棂上结着冰花。
我正对着《成化二十年秋粮册》发怔,外头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大人。"
我抬头,见个穿月白棉裙的姑娘立在门口,鬓角插着支银步摇,正是赵子衡的妹妹赵婉儿。
她手里攥着块帕子,指节发白,"我...我能进来么?"
"关上门。"我起身给她搬了个杌子,"这地方风大。"
她坐下时帕子掉了,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纸。
我捡起来展开,上头是赵子衡的字迹:"阿婉,若兄有不测,可持此信寻苏砚。
高公公曾密会边疆密使,我己着手调查,恐有不测。"
"上个月收拾兄长旧物,在书箱夹层里找着的。"赵婉儿声音发颤,"他总说你最机灵,说你在宫里能查着真相..."
我盯着"高公公"三字,后颈冒起冷汗。
高公公是司礼监掌印,管着所有密折呈送,当年父亲的案卷正是经他手递到女帝案前的。
"你先回去。"我把信纸折好塞回她手里,"三日后戌时,来司礼监后巷的竹荫茶社,我有话问你。"
她走时雪又下起来,脚印很快被盖住。
我站在窗前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喊:"苏典簿在么?
林副统领来拜访!"
林长风穿件玄色狐裘,腰间挂着禁军的银鱼符,进门就作了个揖:"苏大人,在下路过司礼监,顺道来讨杯茶喝。"
我笑着引他到暖阁,阿福端上茶盏时,他盯着案上摊开的《边关奏报》挑眉:"苏大人这是在查旧年军务?"
"不过是整理藏阁文书。"我给他斟茶,"林副统领日理万机,怎的有闲心来我这穷酸地方?"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目光扫过我袖中露出的信笺角:"赵统领的事,苏大人可曾听说?
当年我和他同营当差,他坠崖那日...唉,终南山的雪滑得很。"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笑:"林副统领重情义,倒是我这做朋友的失职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不打扰苏大人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藏阁的钥匙该换了,前日我巡夜,见有小太监往里头探头探脑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袖中的信笺。
他刚才看信笺的眼神太刻意,像猫盯着快到手的老鼠。
夜里许知微来的时候,我正就着烛火誊抄那封情书。
她穿件墨绿斗篷,连脸都裹在风帽里,进门就把个油纸包拍在案上:"女帝批的《边关密闻》副本,我偷抄的。"
我展开看,第三页赫然写着:"户部侍郎苏某通敌案,实乃裴仲文与司礼监高某合谋,伪造密信,边关密使证词系逼迫所致。"末尾有女帝朱批:"着刑部重审。"但后面被重重划了道线,改成"此案己结,勿再提"。
"陛下当年看过这封奏折。"许知微压低声音,"后来折子就不见了。
高公公说被老鼠啃了,可我知道...是有人不想让真相大白。"
烛火突然晃了晃,我望着信纸上的"苏某"二字,喉咙发咸。
原来女帝早知道父亲冤枉,却...
"你且收着。"许知微起身要走,"我来的事,莫对旁人说。"
她走后,我盯着案头誊抄的情书残页发愣。
林长风今日的试探太明显,不如...我把残页压在他方才用过的茶盏下,墨痕还没干,在烛火里泛着暗黄。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啦响。
我吹灭蜡烛,摸黑躺到床上。
残页上"愿随君入梦"几个字在眼皮子底下晃,像赵子衡当年在书铺里给我念诗的模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响动。
许是阿福起夜?
我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第二日清晨,阿福端着洗脸水进来时,我正盯着茶盏发愣。
"苏大人?"他凑近看,"茶盏底下的纸呢?"
我伸手摸了摸案几,光滑的木头上只留着半块浅黄的印子——那页残页,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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