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之暴毙的消息是在卯时三刻传到司礼监的。
我正蹲在廊下看小太监们擦铜鹤香炉,冬日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
张全子捧着个缺了口的茶碗跑过来,茶沫子泼在青石板上结了层薄冰:“典簿爷,天牢那边传话,王副典簿昨儿夜里没了。”
茶碗“当啷”砸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碎瓷的刺疼,突然想起三日前王敬之被拖走时,他指甲抠进我脸侧的触感——和这碎瓷竟一般锋利。
“怎么死的?”我首起腰,喉咙发紧。
张全子缩了缩脖子:“狱卒说今早送牢饭,推门就见他趴在草席上,口鼻都是血,身子早凉透了。”他压低声音,“柳御史带着仵作刚进去,小的瞅见仵作掀开被角时……那手背上全是紫斑。”
紫斑。
我猛地想起三个月前暴毙的司礼监掌印高公公——当时仵作也说他七窍流血,尸身有紫斑,最后定了个“中风”的死因。
可谁不知道高公公睡前必喝参汤,那汤里后来被检出半钱“紫云散”,是西疆秘传的慢性毒药,发作时像急病,实则熬了半月。
我攥紧袖中父亲的旧玉佩,玉坠硌得掌心生疼。
王敬之知道的太多了:裴家、苏侍郎旧案、北疆密档……有人等不及让他开口。
赶到天牢时,柳青衣正站在牢门前。
她穿湖蓝官袍,腰间悬着御史银鱼符,发尾沾着雪,显得比平日冷硬些。
见我来,她抬了抬下巴:“进来。”
王敬之的尸体还摊在草席上。
他嘴张得老大,舌尖抵着下牙床,像是临死前要喊什么,却被人掐断了喉咙。
我蹲下身,看见他指缝里还沾着草屑——许是毒发时疼得抓地。
“紫云散。”柳青衣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和高公公中的毒一样。”她蹲下来,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翻开王敬之的眼皮,“高公公死时,你是典衣监,替他整理遗物;王敬之死时,你是典簿,替他收尸。苏砚,你说这是巧合么?”
我盯着王敬之青灰的脸,喉结动了动:“柳御史是在怀疑我?”
“我怀疑的是——”她突然凑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有人在给你递话。杀高公公,是警告;杀王敬之,是灭口。下一个,会不会是你?”
她话音未落,窗外的雪突然大了。
我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我被净身的前一晚,她翻墙进苏府,塞给我半块桂花糖,说“等我考上女官,一定替你翻案”。
那时她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像浸在雪里的星子。
“谢柳御史提醒。”我退后半步,拱了拱手,“不过我这条命,早该在十二年前随我爹去了。”
出天牢时己近正午。
我裹紧狐裘往司礼监走,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经过御花园时,梅树底下的雪被踩出一串深脚印,像是有人刚从这里跑过。
变故发生在戌时二刻。
我从尚食局核对完春宴用度,沿着西二长街往值房走。
腊月的夜黑得早,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妖魔鬼怪的模样。
刚转过月洞门,后腰突然抵上一截冰凉的刀刃。
“动就割断你的喉管。”男人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苏典簿,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僵在原地,掌心沁出冷汗。
这刀刃压得极稳,是练过武的手。
更不妙的是,他身上有股熟悉的铁腥气——是御林军刀鞘常年浸油的味道。
“几位爷这是?”我扯出笑,“我不过是个管礼仪的太监,能有什么值得绑的?”
“少废话。”他另一只手卡住我脖子,推着我往假山后走。
可他没注意到,我靴底悄悄蹭掉了块青石板——这是司礼监的暗记,若我子时不归,值房的小太监该来寻了。
假山后停着辆青布马车。
我被推进去的瞬间,突然翻身撞向车门。
男人没料到我个文弱太监敢反抗,刀刃偏了半寸,在我左臂划开道血口子。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却也看清了他袖口的暗纹——那是金丝绣的“镇北”二字,御林军最精锐的镇北营,番号只在袖口内侧,寻常人根本见不着。
“镇北营的人?”我捂着伤口笑,“好大的胆子,敢在宫里劫人。”
男人脸色骤变,挥刀就要砍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车外传来清越的呵斥:“放下刀!”
车门被踢开,柳青衣举着御史令牌站在雪地里,身后跟着西个持械的巡城卫。
她的官靴踩碎了地上的冰,目光像淬了火的剑:“御林军私自在宫禁之地行凶,当我御史台是摆设?”
镇北营的人见势不妙,转身要跑。
柳青衣反手甩出腰间的银鱼符,正砸在为首者膝弯。
那男人“扑通”跪下,巡城卫一拥而上,将几人制住。
“你没事吧?”柳青衣蹲下来,伸手要碰我伤口。
我本能地缩了缩,却撞进她泛红的眼底。
她手指在发抖,声音却稳:“我在尚食局听说你没回值房,一路找过来……”
“谢柳御史救命之恩。”我别开脸,盯着她发间晃动的珍珠簪——和十二年前她送我的那半块桂花糖,颜色倒有几分像。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手心里。
我左臂的血透过布料渗出来,染红了她的官袍:“苏砚,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说要当江湖大侠,说要保护我?”
我喉咙发紧。
十二年前的雪夜突然涌进眼眶:我蹲在柴房里发抖,她翻过高墙,把半块糖塞进我嘴里,说“等我”。
后来苏府被抄,我弟替我受刑,她应该以为我也死了……
“柳御史,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抽回手,“镇北营的人敢动我,背后的主子怕是等不及了。”
她盯着我,目光像要把我看穿。
雪落进她的衣领,很快融成水:“你变了。”
“在宫里活十二年,谁不变?”我扯了扯染血的衣袖,“倒是柳御史,还是当年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她没再说话,只是扶着我往司礼监走。
雪越下越大,我们的脚印叠在一起,很快被新雪盖住。
经过御书房时,我瞥见窗纸上映着女帝的影子——她举着茶盏,似乎在看我们。
女帝的召见是在次日辰时。
凤仪宫的炭火烧得太旺,我跪了半炷香,额角沁出细汗。
女帝倚在凤塌上,指尖敲着镇北营的花名册:“镇北营统制今早来请罪,说这几人是私自行动。苏砚,你信么?”
“奴才不信。”我低头盯着地砖,“镇北营军纪严明,没上头的命令,小兵不敢动。”
“那你说,谁有胆子调我的御林军?”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像腊月里的冰锥。
我喉间发苦。
裴仲文,裴家当今家主,兼任兵部尚书,镇北营正是归兵部管。
可女帝要的不是答案,是我替她拔刺——就像三日前她煮茶时说的。
“奴才愚钝,不敢妄言。”我叩了个头,“但奴才知道,敢动司礼监典簿的人,定是怕奴才查到什么。”
女帝突然笑了,笑声像银铃滚过玉盘:“你倒是聪明。起来吧,去太医院换药。”
我退到殿外时,听见她对贴身女官说:“传旨,镇北营统制停职,御史台介入调查。”
傍晚,柳青衣来司礼监送伤药。
她捧着个青瓷罐,站在廊下欲言又止:“我查了高公公的旧案,当年的验尸记录被人改过。还有……”她顿了顿,“苏侍郎的案子,当年的卷宗里缺了份密报,说是你爹通敌的物证。”
我接过药罐,指腹着罐身的冰裂纹。
十二年来,我每晚都摸着父亲的账本睡,上面记着给北疆运粮的数目,和张景和信里提到的“断粮草”对得上——裴家断的不是张景和的粮草,是我爹的。
“柳御史,”我抬头看她,雪光映得她眼睛发亮,“你说,这雪什么时候能停?”
她望着天空,雪花落在她睫毛上:“等该化的都化了,就停了。”
更鼓声敲过三更时,我正对着烛火翻父亲的账本。
窗外突然响起小太监的尖嗓:“苏典簿,凤仪宫传旨——陛下召你即刻觐见。”
我捏紧账本,指尖在纸页上压出折痕。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这一夜的雪,怕是要落进凤仪宫的青砖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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