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审王敬之的地方在御史台地牢。
我跟着柳青衣走下石阶时，霉味混着铁锈味首往鼻子里钻，墙角的油灯被穿堂风刮得忽明忽暗，照见王敬之瘫在草席上，官服前襟的草屑还没抖干净。
"王副典簿。"柳青衣的声音像淬了冰，银鱼符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
她把抄件"啪"地拍在案上，"张景和的军报，你改了几页？"
王敬之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他盯着我，突然笑出声："苏典簿好手段啊，借御史台的刀杀人？"他踉跄着扑到栏杆前，指甲抠得铁栏"吱呀"响，"你当我不知道？
当年你爹的案子，你恨不得把全天下人都拖进泥潭！"
我攥紧袖中父亲的账本，指节发疼。
地牢的湿气渗进骨头缝里，可后颈却冒起一层冷汗——他这是要把水搅浑，把罪名往我身上推。
柳青衣忽然抽出腰间的银尺，"当啷"一声敲在案上。
王敬之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俯身盯着他的眼睛："你可知伪造御批是什么罪？"她从袖中抖出半枚残印，"这是你改军报时用的仿造司礼监印，墨色和真品对得上。"她指尖划过残印边缘的缺口，"上个月十五，你在城南破庙见的人，戴斗笠那位，可还留着这半枚？"
王敬之的脸瞬间煞白。
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突然又梗着脖子喊："就算改军报是我做的，也是苏砚逼的！
他说...他说要查裴大人的旧账，我怕牵连到自己......"
"裴大人？"柳青衣突然笑了，她转身看向我，目光里有十年前教我背《唐律》时的清亮，"苏典簿，你父亲当年的上司裴仲文，可是参他通敌的首状？"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地牢的风裹着王敬之的喘息声灌进来，我听见自己说："裴仲文的账本，臣父亲当年查过。"
柳青衣的银尺重重敲在王敬之脚边："你当这世上还有谁敢伪造圣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受裴党指使篡改军报，现在倒咬苏典簿？"
王敬之瘫坐在草席上，额头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
我望着他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我躲在柴房里，看着父亲的顶戴被摔在地上，裴仲文站在廊下，嘴角挂着和王敬之此刻一样的慌乱。
"去司礼监调王敬之任期内的所有奏折。"我对跟来的小太监说。
他跑得太快，官靴在石阶上磕出脆响。
等他抱着一摞折子回来时，我翻开第一本，指尖突然顿住——边疆粮草调度的数目，和父亲账本里"异常军饷"的数字，竟像模子刻出来的。
"这不对。"我翻得更快，纸页"哗啦"作响，"王敬之改的不只是张景和的军报，是整整三年的边疆文书。"我抬头看向柳青衣，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这些数目，和我父亲当年查的裴党通敌账目，流向一模一样。"
地牢里突然安静下来。
王敬之抬头看我，眼神像被踩碎的玻璃："你...你早就算到了？"
"传张景和。"柳青衣的声音里带着锐芒。
张景和是被带进来的。
他身上还带着北疆的寒气，甲片相撞的轻响混着雪水的腥气。
女帝的问题还没问完，他己经"噗通"跪下："陛下明鉴！
末将十一月初七在雁门关与突厥对峙，有三千弟兄可以作证！"他从怀中摸出一封旧信，信封边缘泛着毛边，"这是末将兄长临战前写的家书，说朝廷有人要毁我军功。"
我接过信时，手在抖。
信纸上的字迹苍劲，最后一句赫然写着："裴某欲断我粮草，弟千万小心。"
"裴仲文。"我念出这个名字时，地牢的油灯"滋啦"一声爆了灯花。
王敬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像被踩住脖子的鸡："是裴家的人逼我！
他们说...说当年苏侍郎的案子，还有密档没烧干净......"
"够了！"柳青衣拍案而起，"把王敬之押回大牢！"
女帝的判罚来得很快。
退朝时，王敬之被两个侍卫架着经过我身边，他突然挣开手，指甲几乎要抠进我脸上："你不过是个阉宦！
凭什么坐典簿的位置！"他的唾沫星子溅在我官服上，眼睛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刀，"你查吧，查得越深...越死得惨！"
我望着他被拖走的背影，摸了摸袖中父亲的账本。
雪又下起来了，落在王敬之的官帽上，像极了十二年前盖在幼弟身上的白布。
"苏砚。"
女帝的声音从御书房传来。
我进去时，她正对着窗外的雪煮茶，红泥小炉的烟飘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你查得够深了。"她端起茶盏，白瓷映着她涂丹蔻的指甲，"朕为何让你继续查？"
我跪在地上，喉间发紧。
她的茶雾里有龙涎香的甜，混着雪的冷。
我想起秦九娘说的"裴党通敌的密档"，想起张景和信里的"裴某"，突然明白——女帝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答案，是看谁能替她拔干净这些烂在骨缝里的刺。
"奴才不敢不尽忠。"我低头盯着青石板上的水痕，那是王敬之刚才流下的眼泪。
女帝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玉落在茶盏里："退下吧。"
我退出御书房时，雪下得更大了。
有小太监跑来说王敬之被关进了天牢，我路过时瞥见狱卒端着药碗进去，药味混着雪气钻进鼻子——是安神汤的苦。
可我知道，这夜的雪，怕是要落进有些人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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