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炭盆烧得太旺,我刚掀开门帘就被热气裹住,后颈的雪水顺着衣领往下淌,凉得人打了个寒颤。
女帝正倚在软榻上,发间金步摇垂着的东珠在烛火里晃,映得她眼尾那点朱砂红得刺眼——这是她极少见的素净装扮,连凤袍都换了月白暗纹的,倒像从前未登基时的萧娘子。
"过来。"她拍拍身边的锦垫。
我跪下去时膝盖磕在金砖上,疼得闷哼一声。
她突然笑了,伸手替我拂去肩头残雪:"苏典簿也会疼?
我当你是块顽石,早没了知觉。"
我喉结动了动。
从前她看我,要么是审视棋子的冷,要么是逗弄玩物的谑,哪有这样温软的目光?
"你可曾想过,朕为何要你查这些事?"她指尖绕着我腰间的司礼监银鱼符,丝绦勒得我腰腹发紧。
"奴才不敢妄猜圣意。"我垂眼盯着她裙角的缠枝莲纹,那金线绣得极密,像张网。
她忽然松开手,起身走到窗前。
雪光透进来,照得她侧脸有些模糊:"朕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一个答案。"她望着窗外压弯的竹枝,声音轻得像雪落,"若有一日,朕也能放下这一切......"她顿了顿,转身时眼眶发红,"或许就不会这么累了。"
我心里突然钝痛。
这是头回见她卸了盔甲,原来那身龙袍下,裹着的也是血肉之躯。
等我从御书房出来,更鼓刚敲过三更。
司礼监的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影子在青墙上跳,像群张牙舞爪的鬼。
我推开门,案头竟燃着半支香——赵嬷嬷从前总说,我夜里看账费眼,要烧点安息香。
"小砚子。"
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赵嬷嬷坐在我常坐的圈椅里,银发用蓝布裹着,膝头搭着我去年送她的灰鼠皮褥子,活脱脱像昨日还在替我补官服的模样。
"嬷嬷?"我踉跄两步,想去扶她,手却穿过了她的胳膊。
寒意从掌心首窜到天灵盖——她上个月初一就没了,停灵那天我还替她换了寿衣。
"别怕。"她招招手,我僵着腿在她对面蹲下。
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封旧信,墨迹都褪成了淡青:"高公公走前托我烧的,可我总觉得该让你看看。"
我接过信,第一行字就让人喉头发紧:"阿昭,今日替你采了篱角新开的腊梅,插在你案头那只青釉瓶里,你说过最爱它的冰裂纹......"后面是些絮絮的话,说值夜时替对方捂手炉,说御花园的锦鲤又产了子,说等攒够了银子就出宫开个小茶寮。
"高公公年轻时,在尚食局当典膳。"赵嬷嬷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旧棉絮,"他爱尚食局的刘典膳,两人约好等年满就出宫。
可刘典膳的哥哥犯了事儿,要拿他顶罪。
高公公求到我这儿,我......"她攥着帕子的手首抖,"我替他递了投名状给当时的太后,换了刘典膳一条命。"
"后来呢?"我嗓子发涩。
"后来刘典膳被指婚给岭南盐商,高公公跪在尚食局门口三天,嗓子哭哑了。"赵嬷嬷伸手摸我的脸,凉得像块玉,"他后来争权、弄势,不过是想让自己手里有点东西,至少......至少能护住想护的人。"
窗外突然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哗响。
等我再抬头,圈椅上只剩那封旧信,墨迹在风里泛着青,像块化不开的瘀。
"苏典簿好雅兴,大半夜看情书?"
声音从房梁传来。
我抄起案头的镇纸就要砸,却见秦九娘从梁上翩然跃下,月白短打沾着雪,发间插的银簪还滴着水——她定是从护城河游进来的。
"九娘这是要吓死人?"我把信收进抽屉,锁扣"咔嗒"一声。
她抛来个油布包,我接住时闻到股霉味,是旧卷宗的味道。"你查女帝,总该知道她为何变成如今这样。"她倚着窗,指尖敲了敲油布,"当年她被亲兄困在别苑,护她的卫队长叫阿烈。
两人在地道里躲了七日,阿烈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她,自己啃树皮。"
我翻开卷宗,纸页脆得要碎。
里面夹着张褪色的画像,画中少年穿着玄色卫服,眉骨很高,左眼角有颗朱砂痣——和女帝眼尾的朱砂痣位置分毫不差。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哥派兵围了地道。
阿烈把她推出暗门,自己引开追兵。"秦九娘拨弄着银簪,"他死在城门口,怀里还揣着块玉牌,刻着'萧妧平安'。"她突然笑了,笑得眼尾上挑,"你以为女帝无情?
她不过是怕了——真心的人都死了,剩下的,谁不是图她的权?"
卷宗"啪"地掉在地上。
我蹲下去捡,看见最后一页写着:"卫队长阿烈,出身寒微,无亲无故,追封忠武校尉。"墨迹未干,显然是秦九娘新抄的。
"九娘为何告诉我这些?"我盯着她。
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着我:"因为你和他们像。"她退后两步,掀开窗跳了出去,雪地上只留串浅淡的脚印,"你也在等个答案,对吧?"
更鼓敲过五更时,我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女帝的密档、高公公的情书、父亲的账本。
烛火在风里打旋,把这些纸页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群纠缠的魂。
我从前以为,这宫里只有两种人:执刀的和挨刀的。
可赵嬷嬷说高公公的真心被权力撕了,秦九娘说女帝的真心被生死埋了,连我自己——我查裴党、找真相,难道不是另一种执迷?
雪停了。
我裹上狐裘出门,宫墙下的积雪泛着青灰,像块巨大的墓碑。
走到承天门时,守门的老太监打了个哈欠:"苏典簿这是要去哪儿?"
"城郊古寺。"我摸出块银子塞给他,"别告诉别人。"
他眯眼笑:"成,就说您在司礼监歇着。"
出了城门,冷风卷着雪粒往衣领里钻。
我望着远处的山影,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我被净身时疼得昏死过去,醒来听见小太监说:"这孩子命硬,往后怕是要在刀尖上滚。"
可此刻我忽然觉得,或许该换把刀——不是割别人的,是割自己心里那根刺。
古寺的钟声远远传来,惊起几只寒鸦。
我踩着没膝的雪往前挪,袖口露出半截司礼监的银鱼符,在雪地里闪着冷光。
明天,该去司礼监交接文书了。
(暗角里,件玄色斗篷从影壁后转出,望着雪地里那串脚印,指尖缓缓攥紧了腰间的玉佩——上面的冰裂纹,和高公公信里提的那只青釉瓶,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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