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御书房还浸在晨雾里,我捧着锦盒跪在金砖上,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闷响。
女帝掀盒盖的那刻,晨光漏进来,照得案上的对账单、自白书泛着冷光——那是我熬了三个月,从司礼监旧档里翻出的线头,从各宫太监嘴里套出的碎话,连裴仲文最信任的书童都没发现,他给边疆送的空粮册,每本右下角都有陈三替他添的那粒"文"字点。
"裴相的手笔?"女帝指尖停在"文"字上,声音像浸了冰的玉。
我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得发酸——这三个月我装醉混进陈三的酒局,听他吹嘘替裴相"润色"文书的本事;又买通他房里的粗使丫头,偷出半块带墨迹的碎纸。
此刻那些熬夜的算计全涌上来,我压着颤音回:"是裴相幕僚陈三的笔迹。
高公公自白书里提过,截流粮草是裴相授意。"
殿外铜鹤香炉飘进几缕沉水香,女帝突然笑了。
那笑像刀尖挑开棉絮,我后颈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宣裴卿入宫。"她甩袖坐回龙椅,金镶玉的护甲敲着案几,"他昨日还替朕批了两份折子,说要给西北军加粮呢。"
裴仲文进来时,蟒袍金线还沾着晨露。
他扫了眼案上的东西,脸白得像新刷的墙,可开口时声音还稳:"陛下,此皆伪造......"
"伪造?"女帝拍案,小太监捧着檀木匣跪上来。
我认得那匣子——是去年裴仲文替女帝贺寿写的谢恩折,女帝特意命司礼监收在御书房。
比对的过程像根针,扎得人耳朵发疼。
笔帖式逐字核对时,裴仲文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青砖上洇成深灰的点。
"笔画走向、墨色浓淡皆一致。"笔帖式话音刚落,裴仲文"扑通"跪了,膝盖砸地的闷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他抓着女帝的龙袍下摆,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老臣对您一片赤心......"
"赤心?"女帝弯腰,龙纹绣鞋碾过他的蟒袍,"苏砚需要证据,而你......"她转头看我,目光像刚磨好的剑,"需要替朕拔干净裴家的根。"
我后背沁出冷汗——昨晚秦九娘那句"女帝养了裴仲文十年,是图他那身骨头?"突然在耳边炸响。
原来女帝早知道裴家贪墨,她要的从来不是裴仲文的命,是借他的案子,把裴家盘在六部三十年的人脉全挖出来。
"传旨。"女帝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雪,"刑部、都察院联合彻查裴仲文案,凡涉案官员,一个都不许漏。"
殿外宫灯被风吹得摇晃,裴仲文的哭嚎混着风声灌进来。
我摸着怀里的密奏——那是今早小太监塞给我的,说裴家大公子昨日带着家眷离京了。
我抬头看女帝,她正望着窗外早霞,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这局棋,才刚下到中盘。
三日后,刑部的人抄了裴府。
我站在司礼监值房窗边,看着一车车抄没的金银细软往内务府送,突然听见小太监嘀咕:"裴相在府里写遗书呢,说什么'机关算尽,终是黄粱'。"我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裴仲文到现在还没明白,女帝要的不是他悔悟,是他这条线牵出的所有蚂蚱。
"苏典簿。"掌印太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陛下召您去御书房。"
我跟着他穿过永巷,青石板上还沾着昨夜的霜。
御书房门槛比从前高了?
我低头跨进去时想。
女帝坐在案后,案头摆着新刻的司礼监典簿印——红绸还没拆,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从今日起,你便是司礼监典簿。"她推过印信,"掌内外文书、批红拟诏。"
我接过印的瞬间,掌心烫得发疼。
从前我跪在这案前递折子,要仰着头才能看见女帝的脸;如今我站在案边,能看清她眉间点的那粒朱砂,红得像要滴下来。
"谢陛下。"我低头行礼,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文书——户部的税报、兵部的军报、各宫的请安折,从前我要翻遍司礼监的档案柜才能摸到边角,如今它们全在我手底下流转。
"可还满意?"女帝突然问。我抬头,撞进她深潭似的眼睛里。
"奴才惶恐。"我垂眸,指甲掐进掌心——满意?
我要的是查清父亲通敌的真相,是让当年诬陷苏家的人血债血偿。
可如今握着司礼监的权柄,我离真相更近了,也离深渊更近了。
"下去吧。"女帝挥了挥手,"明日赵嬷嬷来见你,她是高公公的旧识,有些话该交代你。"
赵嬷嬷来的那天飘着细雪。
她拄着枣木拐杖,发间银簪旧得发亮,见了我先上下打量一番,突然笑了:"像,真像你父亲。"
我喉头一紧——我八岁入宫,父亲的模样早模糊了,只记得他书房里有股墨香。
赵嬷嬷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玉牌,"你父当年说'官场如戏,人心如镜',这玉牌是他送我的,如今还你。"她指尖抚过玉牌上的云纹,"莫要忘了初心。"
我接过玉牌,凉意透过掌心渗进心里。
当年父亲被诬通敌,满门抄斩时,是幼弟替我顶了净身之刑。
我摸着玉牌上的刻痕,突然想起昨夜在司礼监查旧档,翻到父亲当年的奏疏——字迹刚劲,写的是"请严查边军粮饷"。
"嬷嬷放心。"我郑重鞠躬,"苏砚不敢忘。"
赵嬷嬷走后,秦九娘的影子就晃进了值房。
她裹着月白面纱,手里端着盏茶,茶盏底下压着张纸条。"女帝近日频繁召见个神秘男子。"她压低声音,"边疆回来的,具体身份查不清。"
我捏着纸条,上面只写了"漠北"二字。
秦九娘的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眼尾一点朱砂痣:"此人若得宠,怕是要分你的权。"
我笑了,把纸条扔进炭盆:"若真是从漠北来的,倒有趣。"漠北是当年父亲负责的边镇,那里的军报,从前总被裴仲文压着不呈。
或许这男子,能替我撕开另一道口子?
深夜,女帝的传召来得突然。
我捧着盏琉璃灯穿过御花园,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声。
御书房里燃着白檀,女帝靠在软榻上,发间金步摇垂着的珍珠晃呀晃,像要坠进人心里。
"你可曾想过,朕为何要你查这些事?"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
我低头:"奴才不敢妄猜圣意。"
"朕不是为了你。"她望着窗外雪景,眼神迷离,"是为了一个答案。"风掀起窗纱,落了她肩头几点雪,"若有一日,朕也能放下这一切......"她顿了顿,轻笑一声,"或许就不会这么累了。"
我心头一震——女帝萧妧,登基时血洗三宫,杀人时眼睛都不眨的主儿,此刻竟像个被雪冻着的孩子。
我突然想起她案头那本翻旧的《长恨歌》,最后一页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墨迹早晕开了,像哭过。
"陛下该添件斗篷。"我解下身上的狐裘,轻轻披在她肩上。
她抬头看我,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又很快沉下去。
"明日起,准备朕的生辰宴。"她拢了拢狐裘,"今年要办得热闹些。"
我退出门时,雪下得更大了。
宫灯在风雪里摇晃,照得御书房的飞檐像浸在血里。
生辰宴?
我摸着怀里的玉牌,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更声——三更了。
这雪,怕是要下到寿宴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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