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司礼监的旧档堆里跪了整整三个时辰，膝盖早麻得没了知觉。
烛台上的红烛燃到第三根时，终于在最底层的樟木箱里翻出一摞蒙灰的贡品清单。
指尖扫过泛黄的纸页，忽然被一行极小的批注硌了手。"户部乙字库银，三笔拨往南境织造局的账，实则转道去了朔州——高某记"。
墨迹深褐，是高公公惯用的松烟墨，笔锋带钩，正是他批注时爱使的"柳叶钩"。
我喉结动了动，指甲掐进掌心。
父亲当年任户部侍郎，主理的正是乙字库银。
三年前那桩"通敌"案，状纸里写的就是"将南境织造局的购丝银转输敌国"，如今这行批注，分明是在说...
"啪嗒"。
烛芯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清单边缘，我猛地缩回手，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
窗外的月光透过糊着旧纸的窗棂，在"朔州"二字上投下一片阴影——朔州是北境重镇，裴仲文的老家。
正攥着清单发怔，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我迅速将清单塞进衣襟，刚把樟木箱盖好，就听见门环轻叩三下。
"苏典簿睡了么？"是赵嬷嬷的声音，带着股子颤巍巍的气。
我开了门，穿堂风裹着夜露灌进来，吹得赵嬷嬷鬓角的银丝乱颤。
她手里攥着块褪色的湖绸帕子，指节白得像冻硬的萝卜："昨儿夜里，我梦见高公公了。"
我扶她在凳上坐下，炉子里的炭只剩星子，她却一个劲搓着胳膊："他站在井边，身上水淋淋的，就跟当年掉进去那会儿似的。
我问他咋不托梦给李守忠，他说...他说对不住苏侍郎。"
湖绸帕子摊开时，我闻到股子霉味。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楷，墨迹洇得厉害，像是被泪水浸过："裴相以家小胁迫，命某伪造苏侍郎通敌手书，南境织造局转银实为裴氏私用...某罪该万死。"
"这是...高公公的字？"我的声音发哑。
赵嬷嬷点头，帕子在她手里抖成一片："他当年落井前，把这塞我手里的。
我怕惹祸，藏了三年。
昨儿梦见他跪在我床前哭，说苏小公子该知道了..."
我捏着帕子的手在抖，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父亲临刑前喊的"我没通敌"，幼弟替我受刑时那声闷哼，突然在耳边炸响。
月光照在帕子上，"苏侍郎"三个字泛着冷光，我使劲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嬷嬷歇着吧。"我把帕子小心收进袖中，"明儿我让小安子送两贴暖脐膏来。"
赵嬷嬷走后，我对着炭炉坐了片刻，刚要吹灯，窗棂"咔"地响了一声。
"苏典簿好兴致，大半夜看账本？"秦九娘从窗台上翻进来，裙角沾着墙根的青苔，"裴相近日见了个有意思的人——青蚨门的'毒观音'。"
我心里一凛。
青蚨门专替达官贵人消灾，"毒观音"善用无色无味的毒，中者如急病暴毙，连太医院都查不出。
"高公公暴毙那日，御膳房送过碗百合莲子羹。"她指尖敲了敲我案上的贡品清单，"那碗羹是裴相的私厨做的，送进去前，'毒观音'在厨房待了半柱香。"
我想起高公公死时的模样：面色乌青，十指蜷缩成爪，太医院说是"中风急症"。
原来不是病，是毒。
"九娘要什么？"我摸出半块金锞子推过去。
她却笑了，鬓边的珠花晃得人眼花："我要看着裴相倒台。
当年他为了争首辅，害我阿爹充军，这账，也该清了。"
天快亮时，我提审了高公公的旧属周全。
这老头在司礼监当差二十年，缩在柴房里首打摆子，我让人给他灌了碗姜汤，他才抽抽搭搭开了口：
"裴相给了我家小孙子一包药，说...说只要在高公公的药里撒点'紫云散'，就能保孩子进太医院当学徒。
那药末子细得跟面粉似的，我...我就..."
他突然跪在地上，额头撞得青肿："苏典簿，我对天起誓，我真不知道那是要命的毒！
高公公有恩于我，我..."
我把口供纸推到他跟前："按个手印，我保你孙子进尚药局。"
周全的手指抖得握不住印泥，红泥沾了满手，像团凝固的血。
我把供状收进铜匣，锁好时听见晨钟响了——该去御书房呈当日的奏报了。
女帝的御书房飘着沉水香，她正对着窗台上的绿梅修剪枝桠。
青瓷剪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咔"地剪断一根枯枝："苏典簿近来查得很深。"
我低头，看见自己在青砖上的影子缩成一团："奴才不敢不尽忠。"
"忠？"她放下剪子，指尖挑起一片落梅，"三年前高公公查案，查到一半就落了井；去年张典簿查账，失足摔下御阶。
你说，朕为何独独让你查？"
我喉头发紧。
女帝的眼尾挑着，像把淬了毒的刀，却又含着点笑意，像是看一只困在网里的雀儿。
"因为...奴才是个无根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没家眷，没党羽，查完了案子，杀了就杀了，也掀不起风浪。"
她忽然笑出声，梅花瓣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聪明。"
我退出来时，后背的汗浸透了中衣。
转过回廊，看见小安子捧着个漆盒候着："典簿，高公公当年的药膳记录，奴才从尚食局找来了。"
漆盒打开时，霉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
我翻到最后一页，"百合莲子羹"几个字刺得眼睛疼。
烛火忽明忽暗，照见记录末尾有行小字："紫堇三钱，云苓五钱..."
紫堇？
我猛地抬头，听见廊外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这味药，"紫云散"的主药里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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