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我捧着铜盆往司礼监走,指节冻得发木。
雪还没停,宫砖上结了层薄冰,鞋底子擦过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赵守义的青布棉袍先撞进我视野里。
他正站在司礼监门口搓手,哈出的白气裹着参汤味儿——果然去御膳房讨了早参汤。
见我过来,他眼尾的褶子堆成朵菊花:"苏典衣,来得倒早。"
我把铜盆往廊下石墩一放,哈着气搓脸:"昨儿嬷嬷说我额角肿得像馒头,今个儿得趁早去值房抹点消肿膏。"手指故意蹭了蹭额角那处还泛青的伤,"赵公公,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他端起茶盏吹浮末,茶盏是司礼监特供的霁蓝釉,在雪光里泛着冷调的幽蓝。
"昨儿在偏殿翻旧账,突然想起东宫还压着批建文年间的旧册。"我弯腰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袍角,"奴才想着,不如调去东宫帮着整理?
省得那些旧纸片子在潮湿处沤烂了,到底是皇家的东西。"
茶盏顿在半空。
赵守义的指节捏得发白,好半晌才笑:"你倒是会挑地方。
东宫十年没主子住,耗子比人还多。"他放下茶盏时瓷底磕出脆响,"成,你去。"又招了招手,"小安子,跟着苏典衣。"
墙角缩着个穿灰布短打的小太监,听见名儿打了个激灵,缩着脖子过来。
我扫了眼他腰间的银鱼牌——高公公的徒弟,上个月才被塞到司礼监当杂役。
"赵公公这是怕我迷路?"我拎起铜盆,故意踉跄一步,"小安子,跟着紧些,可别摔了我这盆。"
小安子诺诺应着,鞋底在冰上打滑。
我余光瞥见赵守义站在廊下望着我们,双手笼在袖中,像尊雕在红墙上的影子。
东宫的偏殿比我想得更破。
窗棂漏风,吹得积灰打着旋儿飞,呛得小安子首咳嗽。
我翻出钥匙开了最里间的木柜,霉味混着虫蛀的气息涌出来——果然,这里的旧册比司礼监的更乱。
"去把炭盆点上。"我踢了踢脚边的破铜盆,"冻僵了手,怎么翻册子?"
小安子缩着脖子去搬炭,我趁机抽出本边角卷翘的《工部物料册》。
袖中早备着父亲当年的手札,墨迹还带着隔夜的梅雨季的潮气——他写"硝石"二字时,末笔总爱勾个小弯。
我蘸了点口水抹在纸背,旧册的纸立刻软了些,提笔在"三年春"那页添了两行:"三月廿三,调硝石三百斤往雁门关,经手人周延。"
"苏公公,炭点着了。"小安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手一抖,笔锋在"周延"二字上拖出条墨痕,倒像极了旧纸年久晕染的痕迹。
我合上册子,转身时故意让封皮磕在柜角,"啪"地掉出张纸。
小安子忙弯腰去捡,我眼疾手快抢在他前头:"不相干的废纸。"可他己经瞥见了"硝石""周延"几个字,喉结动了动,把话咽了回去。
戌时二刻,我抱着整理好的旧册回司礼监。
路过尚食局时,听见高公公的公鸭嗓从月洞门里飘出来:"陛下歇下了?"
"刚歇下,不过..."小宫女的声音低了些,"您要递牌子?"
我脚步顿了顿,缩在廊柱后。
高公公的枣红猩猩毡斗篷扫过积雪,他往小宫女手里塞了块金子:"劳烦通传,就说司礼监有急事。"
殿内烛火晃了晃,女帝的声音像浸在冷泉里:"进来。"
高公公进去时,我正抱着册子往值房走。
雪落在后颈,凉得人发颤——该来的,到底来了。
第二日卯时,赵守义的茶盏又重重磕在案上。
他抖着手里的密报,纸角被指甲掐出月牙印:"好个苏砚!
说什么整理旧册,原是在伪造硝石调拨档!"
我蹲在地上擦他的官靴,动作慢得像在数针脚:"赵公公这是听谁说的?"
"高公公昨夜面圣,把你在东宫干的好事全禀了!"他踹了我脚边的铜盆,"陛下怎么说?"
我抬头,正撞进他发红的眼底。
他鬓角的白发被气风吹得乱翘,活像只炸毛的老母鸡。
"陛下说..."我故意拖长声音,"由他去吧,看看能翻出什么浪来。"
赵守义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突然起身,官靴碾过我刚擦了一半的鞋面:"去把东宫的旧册全搬来!"又回头冲小安子吼,"带两个人,把兵部相关的密档全烧了!
留那些无关紧要的废纸!"
小安子应了声往外跑,我蹲在地上擦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果然,他们要毁证据。
亥时,司礼监值房的烛火明灭。
我摸着女帝赏的那本《李太白诗集》,书页间夹着薄如蝉翼的纸——是我昨夜趁小安子打盹时,用蝉翼笺誊抄的真档。
原档在东宫最里层的樟木箱底,赵守义以为烧了司礼监的就万事大吉,却不知我早留了后手。
"苏典衣,赵公公叫你去前殿。"小太监掀开门帘,冷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
前殿灯火通明,赵守义坐在主位,案上摆着我伪造的那本《工部物料册》。
他拍着桌子冷笑:"好个苏砚!
伪造硝石调拨档,你当陛下是瞎的?"
我站在阶下,袖中蝉翼笺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
等他骂完,我才慢悠悠从袖中抽出另一本册子:"赵公公说这是伪证?"我翻开第二页,"那不知这份,又该算谁的罪?"
满殿的人都凑过来看。
赵守义的脸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青,像块被雪水浸了的老腊肉。
他指着我,手指抖得戳到自己的鼻尖:"你...你从哪儿弄来的?"
"自然是从该在的地方。"我合上册子,"赵公公不是爱烧档么?
不如趁夜把这本也烧了?
省得明儿朝会,被御史大人瞧了去。"
赵守义猛地站起身,官帽都歪了。
他踉跄两步扶住案角,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来。
更夫的梆子声从宫外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望着赵守义青白的脸,突然想起王嬷嬷说的"权色永恒"。
可这宫里的雪,终究要化的。
第二日早朝的钟鼓响得格外刺耳。
我捧着司礼监的印匣往殿外走,听见小太监们交头接耳:"赵公公今儿要在朝上参苏典衣..."
我脚步顿了顿,袖中蝉翼笺硌得手腕生疼。
雪还在下,可我知道,该来的雨,就要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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