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司礼监的印匣跨进含元殿时,丹墀下的朝臣正跪得像两排被霜打蔫的秋菊。
赵守义的公鸭嗓穿透晨雾,在金漆蟠龙柱间撞出回响:"启禀陛下,司礼监典衣苏砚私改前朝硝石调拨档,意图翻原罪臣旧案!"
我脚步顿在门槛上。
雪水顺着靴底渗进袜子,凉得刺骨——这老匹夫果然选在早朝发难。
"苏砚?"女帝萧妧的声音从龙椅后漫过来,像片浮在热汤上的薄冰,"呈上来。"
赵守义捧起一卷暗黄的绢帛往前挪,官靴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盯着他后颈凸起的骨节,那处有块铜钱大的朱砂痣,昨日他掀我鞋面子时,我分明瞧见这痣被冷汗浸得发亮——他急了。
"陛下请看。"赵守义展开绢帛,"这是奴才从司礼监密室翻出的原件。"他指尖戳向第三行,"原档记的是'苏焕(注:主角之父)私调硝石三千斤送北境',可苏砚竟将'北境'改成'西戎'!
西戎是敌国,北境是我大楚边关,这一字之差,苏焕的罪名便从'通敌'变成'误运'!"
殿中炸开一片抽气声。
右班首位的兵部尚书赵文渊抚着长须摇头:"司礼监掌天下文牍,竟出此等疏漏,当严查。"他眼角扫过我时,眼尾的细纹像条吐信的蛇。
我捏紧袖中蝉翼笺。
昨夜誊抄原档时,烛火燎到指尖都没察觉——东宫那口樟木箱底的旧档,分明写着"苏焕调硝石三千斤送西戎"。
赵守义烧了司礼监的假档,却不知真正的罪证,早在十二年前就被人塞进了东宫废殿。
"赵公公说这是原件?"我向前走两步,靴底碾过不知谁遗落的朝珠,"那奴才倒要问问,这绢帛是天顺二十三年的贡品'云纹锦',可天顺二十三年三月,内府失火,所有云纹锦都烧了个干净。"我抽出袖中另一卷,"真正的天顺二十三年文牍,用的是'素心绢'。"
我展开自己的册子,殿中瞬间静得能听见龙涎香燃尽的噼啪声。
赵守义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只活蛤蟆。
他昨日烧档时,定是以为司礼监的旧档就是全部,却忘了东宫废殿的密档——当年女帝未登基时,常去那里翻先皇手札,我替她整理过三次。
"再看这印鉴。"我指着绢帛右下角,"司礼监的'典章之宝',天顺年间用的是螭虎纽,可赵公公这卷,刻的是狻猊纽。"我抬眼看向龙椅,"陛下记得的,天顺二十西年才换的狻猊纽。"
女帝支着下巴,丹蔻在御案上敲出轻响:"苏典衣倒记得清楚。"
"奴才在司礼监当差九年,每日抄档时都要核对印纽。"我垂下眼,"毕竟,若是连文牍真伪都分不清,如何替陛下管着这天下的笔墨?"
赵守义突然踉跄着扑过来,指甲几乎要抓进我衣领:"你...你何时去的东宫?
谁准你翻先皇旧档的?"
"自然是赵公公准的。"我退后半步,避开他沾着香灰的指甲,"昨日赵公公命奴才搬东宫旧册,奴才搬了三箱,这卷就在最底下那箱。"我转向女帝,"赵公公当时还说'留那些无关紧要的废纸',奴才愚钝,只当旧档都是废纸,没想到竟藏着这么要紧的东西。"
丹墀下传来低笑。
我瞥见左班的御史中丞摸着胡须点头——他最恨文牍作伪,这下有了由头。
"高公公。"女帝突然开口。
一首缩在柱子后的高公公"扑通"跪下,额头撞在地上闷响:"奴才在!"
"赵守义说司礼监的档是你管的?"
高公公捣蒜似的磕头,油光水滑的辫子散了半边:"奴才冤枉!
赵公公昨日突然命奴才烧档,奴才只当是清理旧物,实在不知其中有诈!"他抬头时,脸上沾着青石板的碎屑,"求陛下明鉴!"
女帝的目光扫过高公公,像扫过块破抹布:"拉下去,杖二十。"
高公公的哭嚎被拖出殿外时,赵守义突然笑了。
他望着殿外飘雪的天空,嘴角咧到耳根,那笑意像条毒蛇,顺着丹墀爬进我心底——这老东西,早备好了后手。
"赵守义,伪造文牍,意图构陷朝臣。"女帝的声音冷下来,"押入诏狱,待审。"
两个带刀侍卫上前时,赵守义突然凑近我耳边:"苏典衣,你以为翻了旧档就能洗清罪名?
你爹当年的事,牵扯的可不止兵部。"他的吐息带着隔夜的酒臭,"等你查到根上...怕是要吓破胆。"
我盯着他被拽走的背影,后颈泛起凉意。
兵部尚书赵文渊是赵守义的族侄,这层关系我早知道,可赵守义说"牵扯的可不止兵部"——难道还有更上边的人?
晚膳时分,小太监来传旨:"陛下召苏典衣去凤仪宫独对。"
凤仪宫的暖阁飘着沉水香。
女帝卸了朝冠,乌发用玉簪松松挽着,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茶盏上,叮铃作响:"你可知为何朕一首没动你?"
我跪在软垫上,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龙涎香:"奴才愚钝。"
"你查的,是朕也想查的人。"她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眉眼,"天顺二十三年那桩案子,死的不止你爹。"她指尖着盏沿,"先皇临终前,曾说'西戎的硝石,烧的是大楚的根'。"
我喉头发紧。
十二年前,幼弟替我受刑时,血溅在院中的海棠树上。
原来女帝早知道,那案子里藏着更大的鬼。
"下去吧。"她挥挥手,"明日起,你暂代司礼监典簿。"
我退到殿外时,雪停了。
月光照在琉璃瓦上,像撒了层碎银。
刚转过御花园的月洞门,黑影从梅树后闪出来,递来个油纸包:"苏典簿,三日后子时,城南乱葬岗。"
我攥紧油纸包,能摸到里面信纸的褶皱。
黑衣人转身时,月光照亮他后颈——那里有道三寸长的刀疤,像条狰狞的蜈蚣。
"你是谁?"我脱口而出。
黑衣人脚步顿了顿,声音沙哑:"当年幸存者。"
他消失在夜色里。
我展开信纸,墨迹未干:"欲知苏侍郎冤情,子时乱葬岗一见。"
风突然大了,吹得梅枝乱颤。
我望着城南方向,那里的天空泛着青灰,像口倒扣的棺材。
三日后子时...
我将信纸塞进衣襟,指尖触到心跳的位置。
乱葬岗的鬼火,该是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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