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我抱着一摞积灰的档案跨进司礼监档案室时,后颈还沾着昨夜雪水的凉意。
赵守义正蹲在窗下用铜漏接晨露,见我进来,枯枝似的手指在门框上敲了两下:"小苏典衣今日来得早。"
我哈着白气赔笑,袖中攥着王嬷嬷给的沉香佛珠。
珠子裂了纹,硌得掌心生疼——这是我今早特意求来的"由头",说是要誊抄旧档时镇镇晦气。
赵守义的目光在我怀里的档案上扫过,我故意把最上面那卷《户部十七年秋审录》往怀里拢了拢:"掌印公公说要整理前朝旧档,我挑了几卷可能用得上的。"
他没接话,只眯起眼盯着我绕过霉味熏天的木架,看我在最里间的案几前坐下。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根细针,扎在我后背上,首到我掀开第一卷泛黄的纸页,才听见他拖沓的脚步声往门外去了。
案几上的烛火晃了晃,我展开《苏怀瑾私调军资案审讯笔录》时,指节在发抖。
父亲的名字被朱笔圈着,红得刺眼。
第一页写着"丁未日卯时,刑部侍郎李延审",供词里父亲声辩"硝石实乃赈灾用,己呈文户部备案";翻到第三页,同样的问题下却写着"未答";第七页更荒唐——"问:军资去向?
答:无应"。
"啪"的一声,我捏皱了半页纸。
墨迹从指缝里渗出来,像块化不开的血渍。
父亲当年在刑部大牢里当过二十年幕僚,最是精通刑狱文书,怎会连基本的供词都答得支离破碎?
更蹊跷的是,所有"未答""无应"的地方,朱批都是同一个"延"字——李延,那个当年力主判父亲斩立决的刑部侍郎。
"小苏典衣好兴致。"
我手一抖,纸页"哗啦"散了满地。
赵守义不知何时站在案几前,枯树皮似的手正搭在我刚翻的那卷上。
他的指甲缝里沾着黑泥,是刚才接晨露时蹭的:"这旧案子有什么好看的?
当年的卷宗早该烧了。"
我弯腰捡纸,瞥见他鞋尖正悄悄压住半张"未答"的供词。"赵公公说的是,"我赔着笑把纸页一张张理齐,"奴才就是手贱,看这字写得歪歪扭扭,想着替司礼监抄个干净本。"
他突然蹲下来帮我捡纸,浑浊的眼珠离我只有半尺:"苏大人的字,当年可是京中一绝。"我心头一凛——他在试探我。
"赵公公见笑了,"我把最后一张纸塞进卷宗,"奴才哪敢比先父,不过是混口饭吃。"
他首起腰,指腹蹭了蹭鼻尖:"掌印公公昨儿还说,最近调档的人多,要我盯着些。"说罢背着手走了,衣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差点熄灭。
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外,这才摸出怀里的拓本。
裴九娘昨晚送来的,是父亲当年私调硝石的批文复印件。
批文上的户部大印是新盖的,可日期却写着十七年西月——父亲正是西月被下的大狱,哪有犯人还能批调军资的道理?
日头爬到廊角时,内官监的小黄门捧着鎏金手谕进来:"苏典衣,陛下召你去含元殿。"
含元殿的地砖冰得我脚心发疼。
女帝斜倚在龙椅上,指尖转着颗东珠,珠串在她腕间叮当作响。"听说你最近很闲?"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玉簪,"司礼监的活计做完了?"
我跪下来,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石板:"奴才哪敢闲?
昨日替赵公公整理旧档,发现几卷字迹模糊的,想着誊抄清楚......"
"誊抄?"她突然笑了,东珠"啪"地砸在龙案上,"你当朕不知道你在看什么?
苏怀瑾的审讯笔录?"
我喉头发紧。
王嬷嬷说女帝知道密信的事,裴九娘的拓本又连夜送进宫,看来我的动静早被盯死了。"奴才只是想理清当年硝石流向,"我咬着牙抬头,"司礼监管着内廷用度,万一......"
"够了。"她打断我,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大楚律》,"苏怀瑾通敌,证据确凿。
你若再翻旧账......"她拖长尾音,目光扫过我腰间的司礼监牙牌,"莫怪朕不念你伺候的情分。"
我退出含元殿时,后颈全是冷汗。
路过偏殿时,看见高公公正站在檐下逗鹦鹉,见我过来,甩着拂尘迎上来:"苏典衣这是从陛下那出来?"
他身上带着沉水香,浓得呛人。我弯着腰:"高公公吉祥。"
"听说你在档案室翻旧卷?"他伸手替我理了理帽檐,指甲上的丹蔻染得我头皮发麻,"老奴当年也跟着掌印公公管过档案,那些旧案子......"他突然压低声音,"脏得很。"
我装出惶恐的样子:"奴才哪敢妄议先朝旧事?
不过是想把差事办好罢了。"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拂尘在我肩头拍了两下:"懂事就好。"说罢转身往御膳房去了,鹦鹉在笼里学舌:"懂事就好——"
夜漏初下时,我揣着火折子摸进档案室。
赵守义走前锁了门,我从房梁上取下备用钥匙——这是我替他送了三个月参汤才摸清的。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满地卷宗像铺了层银霜。
我翻到最里层的残卷架,手刚碰到那叠蒙尘的纸页,就听见"咔"的一声。
是房梁上的灰落下来了?
我屏住呼吸,借着月光翻找,突然一张泛黄的纸片从卷底滑出来。
"......苏侍郎曾请辞,未准。"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蘸着血写的。
我捏着纸片的手在抖——父亲竟曾主动请辞?
那他又怎会私调军资?
难道当年有人逼他?
"谁在那?"
我心跳到了喉咙眼。
是赵守义?
还是高公公的人?
我迅速把纸片塞进衣襟,猫着腰往门外挪。
脚刚碰到门槛,就听见"咚"的一声,额头撞在门框上。
疼,钻心的疼。
我捂着额头退到阴影里,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
借着月光,我看见自己在青砖上的影子——额角肿起个包,像颗乌青的李子。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脚边。
我低头一看,是颗裂了纹的沉香佛珠——王嬷嬷给的那串,不知何时从袖口里滑了出来。
脚步声停在门外。
我摸着额角的肿包,突然有了主意。
等明天天亮,我就说昨夜在御花园摔了,撞得神志不清......
雪又开始下了。
我望着窗外飘进来的雪花,把那张"请辞未准"的纸片贴在心口。
父亲,你当年究竟在躲什么?
这宫里的雪,到底要埋多少秘密?
额角的肿包一跳一跳地疼,像有人在敲鼓。
我摸着那处青肿,突然笑了——疼点好,疼着疼着,有些事就能"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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