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着白气跟着李小喜往东六院挪,棉鞋底子结着冰碴子,踩在青石板上滑溜溜的。
天还没大亮,宫墙西角的铜灯映得雪面泛着青灰,像块没磨亮的铜镜子。
“苏哥哥,你昨儿后半夜翻来覆去的,”李小喜缩着脖子搓手,“可是鞭伤又疼了?”他声音里浸着霜,哈出的白雾在眉间凝成小冰珠。
我摸了摸后背,鞭痕还火辣辣的,但没昨儿张德昌那顿狠抽时疼得钻心。“小喜,”我压低声音,“等会儿到了东六院,你去把廊下那几摞竹扫帚搬过来——最底下那捆,竹枝发脆的。”
“哦...”他应得懵懵懂懂,鼻尖冻得通红。
东六院的朱漆门半掩着,门环上挂着冰棱。
我掀开门帘进去时,院里堆着几筐没收拾的笤帚、铜盆和旧抹布,像被人踢翻的杂物堆。
王嬷嬷正蹲在檐下擦鎏金香炉,灰白的鬓发沾着碎雪,见我们进来,眼皮都没抬:“先把家伙什归置了,别等主子们起来骂。”
我蹲下身,指尖掠过竹扫帚的毛刺。
竹枝长短不一,有的扎着麻绳,有的缠着布条——这哪是洒扫用的?
分明是底下小太监偷懒,随便捆了应付差事。
“小喜,”我把扫帚按长短排成三列,“长的扫廊沿,短的擦窗棂,带布条的留着抹桌案。”又捡起铜盆敲了敲,“这几个豁口的装脏水,没豁口的盛新雪——主子们要净手,用雪水才显得干净。”
王嬷嬷的铜抹布突然停在香炉上。
我余光瞥见她抬了抬眼,皱纹里结着细雪:“倒会分轻重。”
我手底下没停,把最后一摞抹布叠成豆腐块:“嬷嬷教过的,洒扫不是擦地,是让主子们瞧着舒坦。”
她没接话,可等我首起腰时,听见她低低哼了声:“还算伶俐。”
我心里一热,比喝了碗热姜茶还熨帖。
正收拾着,忽听得廊下传来靴底碾雪的声响。
“张公公!”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喊。
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张德昌的皂靴上镶着金线,走起路来“咔嗒咔嗒”响,像踩着人的骨头。
“好个勤快的!”他的阴鸷声从背后罩下来,“东六院的玉兰开败了,你倒让花瓣落了满地?”
我顺着他的靴尖看过去——不知何时,青石板上落了层碎白,是被揉烂的玉兰花瓣,混着雪水黏在地上。
“奴才这就扫。”我弯腰去捡笤帚,余光瞥见他袖口沾着星点鹅黄香粉——那是昨儿西宫陈贵妃赏宴时,特赐给得脸太监的“御制香雪粉”,味儿甜得发腻,我闻过。
“扫?”张德昌踹了脚笤帚,竹枝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洒扫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扬手要打,又顿住,“今儿罚你跪半个时辰——让旁人瞧瞧,偷懒的下场。”
我低头应了声“是”,膝盖刚碰着雪地,就听见他的皂靴声往院外去了。
李小喜蹲在我旁边抹眼泪:“苏哥哥,这花瓣...分明是他刚撒的!”
“嘘。”我用冻僵的手指抠起一点雪,混着花瓣搓成团——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分明是从暖阁里现摘的。
午膳时分,我攥着空饭盆往库房挪。
张德昌的徒弟小顺子守在库房门口打哈欠,见我过来,把钥匙晃得叮当响:“拿笤帚?
等会儿,张公公说要清点数目。“
我靠着廊柱搓手,看日头一点一点爬到东墙。
等小顺子的鼾声起来时,我猫腰溜进库房。
最里头堆着新砍的竹枝,还沾着青碧的竹沥。
我摸出怀里的小刀,挑了根最细的,削成半指长的竹条,又挑了根粗的,中间劈开个缝——
“找着了!”小顺子的吆喝声惊得我手一抖,竹条“啪”地掉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顺手把竹条塞进袖管,又从笤帚堆里抽了把新的,把竹条夹在竹枝中间。
第二日天刚放晴,女帝要巡视东六院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宫里的太监宫女全跟踩了弹簧似的。
我抱着那把改过的笤帚蹲在檐下,看风卷着残雪往东南吹——东六院的穿堂风,向来是从西北往东南刮的。
凤仪宫的鸾驾还没到,我把笤帚往风口一立。
“苏砚!”张德昌的声音像淬了冰,“发什么呆?还不快扫!”
我抄起笤帚往地上一抡,竹枝“刷”地散开,藏在中间的竹条被风一卷,纷纷扬扬飘起来,像落了场细雪。
鸾驾的金顶刚转过影壁,女帝的声音就飘了过来:“这是...雪?”
我跪下行礼,余光瞥见张德昌的脸白得像墙皮。
“回陛下,”我压着心跳,“奴才见昨儿落了雪,想着陛下素日爱清净,便用新竹削了碎屑,学那雪花模样——愿陛下治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凤辇的珠帘一掀,女帝萧妧的丹蔻指尖挑起一片竹屑,眉梢微扬:“倒会讨巧。”
我额头沁出冷汗,却听见她低笑:“赏。”
“谢陛下!”我伏地叩首,听见张德昌的皂靴在雪地里碾出刺耳的声响。
当晚,我被张德昌拎着后领扔进柴房。
霉味混着草屑往鼻子里钻,他抄起顶门杠往地上一砸:“你倒会借风!”
“掌事大人若要杀我,”我靠着草堆坐首,“尽管动手。
只是...“我摸出怀里母亲的绢帕,”不知大人当年在苏家抄斩时,替主子搜后院的玉牌,可还在?“
他的顶门杠“当啷”掉在地上。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他鬓角的汗。“你...你怎会知道?”
“大人昨儿袖口的香雪粉,”我扯了扯冻得发硬的衣襟,“和陈贵妃赏给抄家队的,一个味儿。”
他突然扑过来掐我脖子,指甲抠进我喉管:“小杂种!”
我反手攥住他手腕,摸到他内侧有道旧疤——那是当年抄家时,我爹用砚台砸的。“大人怕的不是我,”我喘着气笑,“是怕当年那玉牌的秘密,跟着苏家的血,见了天日。”
他猛地松手,踉跄着退到门边。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冷风灌进来,卷着他的话飘过来:“明儿...来司礼监写悔过书。”
我摸着脖子上的指痕,听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像块没擦净的玉。
李小喜的声音突然从门缝里钻进来:“苏哥哥?
我给你送了热饼...张公公走了么?“
我捡起地上的竹条,在月光下看了又看。
这宫里的雪,该化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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