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帽檐上沙沙作响,我跟着沈清欢转过最后一道朱漆回廊时,后颈突然沁出薄汗。
含元殿的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透过半开的殿门,能看见暖阁里跳动的烛火,像极了幼时柴房里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那时我缩在草堆里,听着外面差役的皮鞭声,弟弟替我受刑的哭嚎混着雪粒砸在窗纸上,和此刻的铜铃声重叠成一片。
“苏典簿。”沈清欢停在殿门前,指尖虚点门框,“陛下在东暖阁。”她掀开门帘的瞬间,暖气裹着沉水香扑来,我低头跨过门槛,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雪水。
东暖阁的烛火调得很暗,女帝斜倚在湘妃竹软榻上,月白锦被半滑至腰际,腕间翡翠串子随着动作轻响。
她手里捏着枚羊脂玉棋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见我进来也不抬眼,只将棋子往案上一磕:“魏长卿死了,赵文渊昨日被押出彰义门。”
我跪在青砖上,能闻到她手边茶盏里飘出的雨前龙井味——这是她从前最厌的清苦茶,如今却日日要喝。
“奴才不过是按陛下的意思,把魏长卿私吞军饷的账册递了监察院。赵大人……是他自己非要往陆知远的船上撞。”
“好个‘按朕的意思’。”女帝忽然笑了,玉棋子在指尖转了个圈,“上个月你替朕调停承幸阁那几个小官儿争风,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这刀得攥在陛下手里’;前日又在御花园跟裴九娘说‘棋盘上的子儿要活,得看执棋的人想让它怎么死’。”她支着腮看我,眼尾的金粉在烛下一闪,“你倒说说,现在这棋盘上,谁是执棋人?”
我喉结动了动。
十二年前父亲被斩时,监斩官说“通敌”的账册就锁在他书房暗格里;三年前我爬到典衣位分,在司礼监值房翻了三个月旧档,发现那账册的墨迹比父亲被参的折子晚了七日——有人在做局。
可这些话此刻说出来,比雪水灌进脖子还凉。
“执棋人自然是陛下。”我抬头,正撞进她深潭般的眼,“奴才就是块铺路的砖,陛下要往哪走,奴才就往哪碎。”
女帝突然放下棋子,指节叩了叩身侧的檀木棋盘:“起来。陪朕下一局。”
我起身时膝盖有些发僵,绕过案几在她对面坐下。
棋盘是新换的,黑子白子码得整整齐齐,她执黑先行,第一颗子落在天元位。
我盯着那枚黑子,想起前日在尚食局听见的闲话——魏长卿死的那晚,御膳房送了盘糖蒸酥酪,他吃了半块就捂肚子喊疼,舌头紫得像浸了紫草汁。
“发什么呆?”女帝的声音像根细针,“你从前在司礼监管着各宫的节礼,该知道‘先手要狠,后手要稳’。”
我拈起白子落在小目,她第二颗子跟在星位,我又补了个三三。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暖阁里的沉水香突然浓得呛人。
女帝的棋子越下越快,我却故意缓着,总比她慢半拍。
当她的黑子形成一道势时,我忽然想起沈清欢昨夜塞给我的乌木令牌——那是暗卫的腰牌,刻着“靖”字,她附耳道:“九娘说,苏典簿该看看十二年前的旧卷宗了。”
“你在让。”女帝突然停手,玉棋子悬在半空,“为什么?”
我垂眸盯着棋盘上的黑白纠缠,喉间泛起幼时喝的梅花醉味——甜津津的,后味却苦得人想掉泪。
“奴才若赢了陛下,这棋就下不下去了。”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瓦当的声音。
女帝突然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掷,黑子骨碌碌滚到我手边。
“若有一日,你要反了这太监的身份——”她身体前倾,发丝扫过案上茶盏,“朕能留你一命吗?”
我的心猛地一缩。
十二年来,我在司礼监替各宫誊抄诏书,见过太多“反”字的下场:陈尚服因替废后传信被杖杀,李典药给宠妃下避子汤被喂了哑药。
可此刻女帝的眼尾泛红,像极了上个月我替她磨墨时,她盯着先皇后画像的模样——那幅画被收在密室,我替她取的时候,看见画轴里夹着半枚断簪,刻着“愿得一心人”。
“奴才这一生,早不是自己的。”我拾起那枚黑子,放在她方才的星位上,“若陛下容奴才活着查件事……”我顿了顿,“便是粉身碎骨,也是恩赐。”
女帝盯着我手里的棋子看了很久,久到我后颈的汗都浸透了中衣。
她突然笑了,伸手从案头锦盒里取出枚龙纹令牌,铜质的,在烛下泛着暗金的光。
“拿着。”她将令牌拍在我掌心,温度烫得我指尖发颤,“从今往后,你持此令可入六部首辅值房,查你该查的——”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也替朕查查,这宫里……还有几分真。”
我捏着令牌起身时,袖中私印硌得手腕生疼。
那是用父亲旧印改的,刻着“沉冤”二字,我藏了十二年。
走到殿门口时,身后传来茶盏落地的脆响,我回头,正看见女帝扯下鬓间金步摇,珠串散了一地,在烛火下像落了满床的星子。
“苏典簿。”裴九娘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裹着的墨绿斗篷落了层薄雪,“陛下今日,给了你条活路。”
我摸了摸怀里的龙纹令牌,它隔着里衣烫得人心慌。
“九娘可知,”我望着远处渐白的天色,“这宫里的路,越宽的,底下埋的骨头越多。”
裴九娘没说话,只将手里的锦帕递给我——上面沾着半块糖蒸酥酪的碎屑,和魏长卿出事那晚尚食局呈的点心模子一模一样。
我捏紧帕子,转身往司礼监走。
雪停了,檐角的冰棱在晨光里闪着冷光,照得龙纹令牌上的“大楚”二字,像两把悬着的刀。
次日清晨,我握着令牌站在兵部档案库门前时,守门的小吏正哈着白气搓手。
他看见令牌的瞬间,膝盖一弯就要跪,我伸手扶住他,听见自己说:“十二年前的军报卷宗,麻烦取来。”
风卷着残雪掠过廊角,我摸了摸袖中私印,忽然想起昨夜女帝说的“查查这宫里的真”——可等我查到那桩旧案的真,是替父亲洗了冤,还是……替女帝揭了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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