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青瓷食盒跨进偏殿时,檐角铜铃正被风撞得叮当响。
柳青衣背对着门,月白衫子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雪缎裙裾。
她面前摊着卷《玄冥赋》,指尖停在“红尘如雾”那行字上——这是中秋诗会的压卷之作,我昨日替女帝誊抄时,见她在廊下驻足了三盏茶的功夫。
“柳大人。”我放轻脚步,食盒里的桂花糖蒸酥酪还冒着热气,“陛下赏的甜羹,说您整理诗稿辛苦。”
她转身时,鬓角银簪晃得我眯了眯眼。
前日在含元殿外,这支簪子从她袖中滑落过,当时我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她裙角的苏绣缠枝莲,凉得像落在手心里的雪。
“苏典衣。”她声音比殿外的雪还清,却在看见食盒时软了些,“有劳。”
我把食盒搁在案上,余光瞥见《玄冥赋》扉页压着半枚檀木镇纸,刻着“柳”字篆文——是她父亲柳学士的遗物,我在故纸堆里翻到过吏部旧档。
“这赋写得妙。”我扯了扯嘴角,装出副贪嘴模样去揭食盒,“尤其是‘红尘如雾’这句,像把糖霜撒在茶里,甜得人发慌。”
她的手指在镇纸上轻轻一叩:“苏典衣也读赋?”
“奴才哪懂这些。”我舀了半勺酥酪递过去,瓷匙碰在她掌心时,触到薄茧,“只是前日见柳大人在含元殿外站了许久,便多记了两眼。”
她接匙的动作顿了顿,垂眸时睫毛扫过茶盏似的:“那是...我母亲最爱的句子。”
殿外雪粒子突然密了,打在窗纸上沙沙响。
我望着她眼尾被雪光映亮的细痕,想起女帝昨日说“盯着她”时,墨玉护甲敲出的脆响。
“晚膳时,奴才在御膳房讨了坛竹叶青。”我摸出腰间酒囊晃了晃,酒液撞着牛皮囊发出闷响,“柳大人若不嫌弃,今夜月满,不如共饮一杯?”
她刚要摇头,我又补了句:“就当谢柳大人前日替奴才解的围——那日陈文远在绣房泼脏水,是您说‘苏典衣拆冬袍是怕针脚硌着陛下’。”
她耳尖倏地红了,在雪光里像朵半开的红梅:“不过是...顺嘴一说。”
“顺嘴的话最真心。”我把酒囊往她手边推了推,“今夜子时,西首廊那株老梅树下,月亮会把雪照得像撒了银沙。”
她低头搅着酥酪,银簪在发间晃出碎光:“我...申时三刻得把诗稿呈给陛下。”
“奴才替您送。”我指了指她案头摞得齐眉高的诗卷,“女帝正批着河运折子,要戌时才得空。”
她忽然抬头看我,眼底像落了星子:“苏典衣,你总把什么都算得准准的。”
“在宫里混,不算准些,早被雪埋了。”我笑着退到门边,靴底碾过片碎雪,“老梅树等您。”
子时的雪果然停了。
老梅树虬结的枝桠上堆着厚雪,月光漏下来,把地面映得亮堂堂。
我靠在树干上,酒坛搁在脚边,坛口飘出的热气在鼻尖凝成白雾。
脚步声从廊角传来时,我摸出怀里的两个粗陶酒盏——这是从浣衣局老太监那里顺的,他说“粗瓷不夺酒香”。
“你倒真敢等。”柳青衣的声音裹着梅香飘过来,她换了件墨绿斗篷,发间银簪换成了颗珍珠,“若我不来呢?”
“那奴才就自己喝。”我拍开泥封,酒气混着梅香腾起来,“反正这坛酒,本就是替自己斟的。”
她在我身边蹲下,斗篷扫过雪面,露出绣着玉兰花的鞋尖:“替自己?”
“替十二年前的苏砚。”我倒了半盏酒推过去,“那时他蹲在天牢里,听着弟弟被押去净身的哭声,想着若能活下来,定要喝坛最烈的酒。”
她捧盏的手颤了颤,酒液溅在雪上,很快被冻成颗晶亮的珠子:“你...从未说过这些。”
“在宫里,说这些是找死。”我仰头灌了口酒,辛辣顺着喉咙烧到胃里,“可柳大人不同——您抄诗稿时会把错字圈起来,给宫娥分果子时会多留两个给扫雪的小太监,您的真心,藏不住。”
她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被风吹开的涟漪:“苏典衣,你总把人心看得透透的。”
酒过三巡时,她的斗篷滑到肩上,露出月白中衣。
我望着她泛红的脸颊,想起那日在含元殿外,她替我解围时,声音轻得像片云:“苏典衣素日最是精细。”
“你若真有意,为何总藏着真心?”她突然低声道,酒气裹着梅香扑在我脸上,“那日在偏殿,你看我的眼,比看女帝的奏疏还认真。”
我捏着酒盏的指节发白。
真心?
十二年前父亲被押上囚车时,喊的是“陛下明鉴”;母亲撞柱前,塞给我的是块刻着“忍”字的玉;弟弟被拖走时,哭着说“哥哥要活”。
在这吃人的宫里,真心是悬在头顶的刀,是缝进冬袍里的毒笺,是陈文远被拖去浣衣局时,指甲抠地的声响。
“在这宫里,真心是最不该有的东西。”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比雪还冷,“柳大人该明白的——您父亲当年参劾盐税贪墨,最后落得个‘私通边将’的罪名,不也是因为太真心?”
她的酒杯“当啷”掉在雪地上,溅起的酒渍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我望着她骤白的脸,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酒的棉絮——我早该知道,这局棋从她父亲的旧案开始,就不该有真心落子。
“可惜了。”她弯腰捡酒杯时,珍珠簪子滑进雪里,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不同。”
梅树后突然传来衣料摩擦声。
我抬头时,裴九娘正从月洞门里走出来,银鼠皮大氅在雪地里像团移动的云。
她手里转着串东珠手钏,每转一圈,就有粒珠子撞出脆响。
“陛下说,你若动情,便是死路一条。”她停在五步外,眼尾的金粉被月光照得发亮,“苏典衣,你当这宫是茶楼酒肆?
动了心,就得把命搭进去。“
我压下喉间翻涌的酒气,弯腰替柳青衣捡回珍珠簪:“奴才从未动情,只是感慨红尘罢了。”
裴九娘盯着我手里的簪子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好个‘感慨红尘’。”她转身时,大氅扫落梅枝上的雪,“明儿起,柳大人搬去昭明殿值夜,苏典衣...去司药房管药材吧。”
柳青衣攥着簪子站起来,斗篷落在雪地上:“裴大人,这是为何?”
“为何?”裴九娘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陛下说,苏典衣太会哄人,得离那些心善的远些。”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廊角后,柳青衣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我明日就去求陛下——”
“别。”我抽出手,指尖还留着她的温度,“您去求,只会让陛下更疑。”
她望着我,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像被雪盖住的烛火:“那...后会有期?”
“后会无期。”我弯腰替她捡起斗篷,拍净上面的雪,“柳大人该明白,在这宫里,‘后会’二字,太奢侈。”
她抱着斗篷转身时,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酒坛里的酒早凉了,像块冰砣子压在胃里。
“苏典衣。”
沈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片落在雪上的叶子。
她穿着青布小袄,手里提着盏羊角灯,灯影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陛下说,你不得再接近柳大人。”
我仰头望月,月亮被云遮住半张脸,像女帝那天看纸条时的眼。
风卷着雪粒子扑进领口,我摸了摸袖中暗袋——那里还装着从女帝冬袍里拆出的纸条,边角的焦痕,和父亲当年封密信的火漆,分毫不差。
“我从没想过靠近。”我喃喃道,雪粒子落进嘴里,苦得像十二年前的牢饭,“只是这红尘,太容易让人误以为还有可能。”
沈清欢没再说话,提着灯先走了。
我踩着她的脚印往回走,路过御花园时,看见裴九娘的大氅角在假山洞里闪了闪。
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是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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