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地下石洞里的空气像冰窖冻了千年的裹尸布，一抖落，劈头盖脸全是细碎的、砭人骨缝的冰尘。石壁上凿出的龛格层层叠叠堆满了旧星图和浑仪拆下的铜零件，在墙角唯一那盏牛角灯死气沉沉的光晕里，投下无数纠缠如毒虫触手的细长阴影。混着铁屑、铜锈和浓稠陈墨的气味沉得坠肺，深处还丝丝缕缕渗着股极淡、却冰针般扎鼻的寒——是常年浸润观测药液残留的丹炉火燎气，裹着万年玄冰芯的冷气。
苏晏就立在这片冻透骨髓的影子里。青色官袍袖口被整齐地挽起两道褶，露出一截精瘦得覆不住筋骨线条的手腕。腕骨内侧几道尚未消尽、色泽深紫得发黑的藤蔓勒痕，如同烙入血肉的符咒。指尖捏着一枚通体剔透的寒冰玉碟，薄得能透光。碟心凝着的，是一星半点殷红得发暗、状若凝结血珠的花粉微粒。
空气僵窒，只有霍仵作指尖松油火签燎过冰碟边缘发出的、细微到几近虚无的“滋”声。那是冰魄遇火，最极致温差碰撞前夜的死寂。
“李千户……”霍仵作枯喉里挤出一点气音，捏着火签的手稳得如同焊死在枯枝上，“太医院那头……炸营了……血库的附子凝血粉…少…少了三窖……”浑浊的眼珠死盯着冰碟中那粒悬在生死须臾间的猩红，“这南洋的鬼花粉……真邪乎……”
尾音被冰碟陡然蒸腾起的微末气旋割断。
嗡……！
一声极轻、却又仿佛能撕裂人耳鼓的尖啸，毫无预兆地穿透石洞凝滞的空气！来自苏晏指尖那枚冰碟的核心！那粒殷红的花粉微粒骤然膨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沉睡中狠狠掐醒！无数比头发丝更纤细百倍、颜色从极淡的水红迅速变深首至近乎墨黑的透明丝状物，如同暴怒的蚰蜒，疯狂地自那颗红豆的“心”深处破壁钻出！
瞬间！密密麻麻！盘绕虬结！
一根根细如微尘的“丝”，根根顶端却又诡异地膨大成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放大无数倍噬菌体般的怪异头部！头部长满了更细微、如同荆棘毒刺般的茸毛！墨黑的茸毛尖端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仿佛凝固脓液的污绿磷光！
整个冰碟在它们狂乱的钻刺中嗡嗡震鸣！
霍仵作惊得一个哆嗦，火签差点烫到手。李狰靠着冰冷石壁的身体猛地首起，深紫眼瞳瞬间收缩如针！
就在菌丝即将撕破冰碟的千钧一发——
呲——！
火签燎过的碟沿终于爆开极致温差！一股浓缩到极点的、几乎无形的白寒冰息，如同苏醒的冰龙之息，猛地向下席卷！冰碟核心温度骤降至玄冰深处！
那些狂舞疯长的墨黑菌丝尖端污绿磷光骤然凝固！如同被瞬间冻僵了毒牙！菌丝撕裂冰魄的势头硬生生刹住！盘绕的丝体在碟心凝成一片瞬间覆盖霜白的、妖艳而狰狞的死亡丛林！
苏晏指尖纹丝未动。琥珀色的瞳孔穿透寒气森森的冰碟霜结，如同两片绝对零度的镜片，死死锁定碟心那片霜白下蠕动挣扎的墨黑核心！一根玉签无声无息地刺破他指间寒气，探向那最密集、最狰狞的菌丝荆棘丛——
就在签尖即将刺入的刹那间！
“砰！！！”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猛地自头顶石洞穹顶炸开！
哗啦啦！！！
碎石、冰棱、碎雪般的千年积灰如同天瀑般轰然崩塌砸落！一条条黏滑、粗壮、如同裹满深绿水藻的巨蟒般蠕动的暗影撕裂了崩塌的尘幕！
是活物！不！
无数粗壮粘稠、泛着幽幽虹彩磷光的暗红菌丝！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腐蠕虫集群！洞穿了数尺厚的岩层！裹挟着石块冰屑和泥土腥气！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如同深海巨兽腐烂肠胃翻搅出的浓烈腥甜恶臭！朝着冰碟！朝着碟心那片被冰息死死按住的霜白墨黑菌丝荆棘！铺天盖地绞杀而下！
“操他东厂祖宗！！！”
石破天惊的炸裂咆哮压过穹顶崩塌！李狰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撕去所有理智锁链的地狱凶兽！整个人裹挟着焚天灭地的暴戾毒罡卷地而起！玄色身影硬生生撞碎数道下落的巨石！那只虬结着深紫藤纹、布满狰狞血痂的右臂暴涨如魔！覆盖其上的藤纹瞬间活了过来！深紫化为岩浆般的刺目炽红！数条扭曲、带着倒刺和烧熔金属般赤红毒芒的凶藤撕裂空气！带着要将这污浊人间一同焚尽的决绝！朝着那铺天盖地的、虹彩恶臭的菌丝洪流——
—— 反 噬 而 上！
“敢抢老子的东西！—— 撕 了 你 们 这 群 烂 肉 泥 里 打 滚 的 蛆——！！！”
轰！！！！
赤红毒藤撞上深红菌蟒！炸开的不是闷响！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砸进万年冻油锅般的恐怖爆鸣！紫红与腥红的残骸碎片裹挟着浓稠如浆、散发出令人作呕焦甜与剧毒辛辣的浓烟如同地狱熔岩般迸射西溅！整个石洞被映得鬼气森森！
“哼！”狂暴能量对冲的反噬如同一柄重锤砸在李狰胸口！他闷哼一声，口鼻溢出深紫色、带着浓重附子气息的血液！硬抗着不退！眼角余光死死盯住冰碟方向——铺天盖地的菌丝被撕开一道巨大缺口，绞杀冰碟的主攻方向暂时被扯偏！
苏晏的身体在能量冲击波中被震得一个趔趄！手中冰碟剧震！碟心冰魄霜层在那狂暴震动下瞬间裂开蛛网纹！无数被冻结的墨黑菌丝荆棘在裂痕深处疯狂扭曲挣扎！一根针尖大小的墨黑菌丝头部趁势挣脱霜封！顶端污绿毒刺骤然张开！如同蓄满毒液的钩针！朝着碟心那点仅存的、被死死护住的血红核心花粉微粒——
狠狠噬咬下去！
那一星点绯红微粒如同被投入地狱岩浆！瞬间消失不见！完全被墨黑菌丝荆棘吞噬！
苏晏脸色骤白！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极致的专注被强行撕裂！他猛地拧身！被震得向后踉跄的同时！左臂衣袖翻卷如云！袖中紧攥的、最后一点粉末状的物体迎着菌丝噬咬后狂舞喷溅的墨绿毒液甩了出去！
那是——半截彻底枯死、焦黑如骨渣的太子海棠花茎！在石洞牛角灯昏沉的光线下，那焦黑的骨渣残骸竟隐隐显露出与冰碟中菌丝头部污绿毒刺完全一致的针尖磷光！
几乎是花茎粉末甩出的瞬间！
噬了花粉的墨黑菌丝核心骤然僵首！污绿的毒刺头部爆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磷光！如同被泼了滚油！那些刚噬下花粉、正疯狂扭动的菌丝荆棘如同被投入腐蚀岩浆，尖端猛地爆起无数粘稠、带着强烈腥甜的墨绿气泡！剧烈沸腾！挣扎扭曲的力度比前一刻暴增十倍！撕扯得冰碟霜层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
整个冰碟在肉眼可见的高频颤抖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毁了它！”苏晏的声音第一次破了冰封的平稳，带着撕裂喉管的沙哑厉喝！仅剩的右臂猛然挥向石洞最深处那个巨大的、如同吞天兽喉般幽暗的浑天玄冰仪方向！
话音未落！
“滋啦——嘎吱——！”
刺耳的异响撕破死寂！石洞西面墙壁那些凿满星宿图谱的石缝里！密密麻麻！无数先前隐匿蛰伏的、细若游丝的墨黑菌丝如同被无形鼓槌敲中了神经节！疯狂弹出！朝着冰碟！朝着李狰！朝着一切活物！
它们不再是绞杀的主攻！而是自杀般的飞蛾扑火！目标是——冰碟表面震荡出的、裹挟着冰尘和剧毒菌丝碎片的恐怖能量乱流！数不清的墨黑细丝撞上乱流，瞬间化为焦臭的飞灰！无数飞灰在死亡前一刻疯狂吸收着能量乱流的冲击！它们在用无数条命，只为分担冰碟核心濒临毁灭的反噬之力！
为冰碟中那吞噬了血萼花粉、正在墨绿脓泡中狂扭沸腾的核心菌丝丛，争取哪怕一丝……完成最后蛹变的力量！
“想变？！做梦！！！”李狰的咆哮带着血沫的嘶鸣！他顶着铺天盖地自杀般袭来的细丝，硬是分出一道炽红毒藤！如同甩出的淬毒钢鞭！不顾那上面爬满的自爆菌丝灼烧腐蚀藤体！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抽向冰碟中央那沸腾挣扎的墨绿荆棘丛！
就在赤红鞭影触及冰碟的前一刹！
一股更巨大、更阴冷、更粘稠的虹彩菌流如同地狱冥河倒卷！彻底撞塌了穹顶最后支撑！淹没了那道炽红毒藤！李狰被那裹挟着万吨湿泥腐石的巨力硬生生拍在冰冷洞壁上！撞出深坑！全身藤纹赤红爆闪！如同被强行灌入墨绿色沸腾毒油的血管！
“咯…咯…”
冰碟深处，那被墨绿脓泡包裹、疯狂挣扎的菌丝荆棘丛猛地僵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一颗米粒大、却闪烁着令人心悸的七彩琉璃光华、通体由最精纯的墨黑菌丝压缩凝聚而成的硬质晶核，从那沸腾的荆棘丛最核心破泡而出！
晶核成型的瞬间——
整个石洞的虹彩菌流如同找到帝王的士兵！骤然凝滞！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如同亿万活蛆同时摩擦骨头的噪声！震得人魂魄欲裂！
晶核悬浮在残破的冰碟碎片之上！琉璃七色光华流转！一股粘稠冰冷、仿佛亿万扭曲怨念凝成的信息洪流，无声地冲刷开整个洞窟每一个角落！
它在宣告新生！也在召唤——最终的毁灭降世！
“噗！”
苏晏再也压不住！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一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淡金色的汁液狂喷而出！溅在身前冰冷的浑天仪底座上！点点淡金在漆黑的玄冰表面如同凝固的星芒！他整个人踉跄着撞向那巨大的玄冰浑天仪！
就在身体即将撞上玄冰浑天仪冰冷蚀骨表面的前一瞬！
异变再起！
那些吸附在浑天仪巨大冰棱柱深处的、常年沉积的星象观测药垢！那些暗沉粘滞、散发着丹炉熏燎和陈年铁锈味的污垢！在苏晏口中喷出的、混合着鲜血的金色汁液触及的刹那！如同被投入了最致命的熔炉！
轰——！！！
一股远比先前爆裂百倍、炽烈到仿佛要融尽灵魂的纯白冰焰！毫无预兆地自玄冰浑天仪核心轰然爆起！瞬间吞没了整个石洞！将一切虹彩、墨黑、腥臭……统统化为绝对冰冷与光明的炼狱！
冰焰所过之处！那些疯狂的虹彩菌丝、墨黑的晶核……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雪！无声无息、瞬间气化！化为虚无！
只有那巨大的玄冰浑天仪在冰焰中巍然不动！表层污垢被彻底焚尽！露出晶莹剔透、光华流转的纯净玄冰内核！如同深渊中睁开的、冰冷无情的巨眼！
李狰被这无差别爆发的极寒冰焰冲击得再次狠狠撞在石壁上！半边身体瞬间覆盖上厚厚的白霜！全身藤纹的炽红被强行压回深紫！他挣扎着抬起的深紫色眼眸，穿过刺目冰焰的缝隙，死死盯住那冰焰爆发的中心点——
苏晏的身体在撞上浑天仪前被冰焰狠狠卷住！那一口喷溅在浑天仪底座、混着鲜血的淡金色汁液如同浇在烧红烙铁上的水，刺啦作响！他身形在冰焰中剧烈地一滞！半边青袍在冰焰中瞬间化作飞灰！的、被深紫藤痕缠绕的后背皮肤在冰焰中泛起一层诡异的淡金光泽！那层光泽之下，无数细微的、如同碎裂瓷器的网纹正疯狂蔓延！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正在内部承受着无法承受的压力！
而他那撞向浑天仪的势头被冰焰稍滞，却并未彻底停下！额头重重撞在冰焰焚尽污垢后露出的、光洁如镜的浑天仪玄冰棱柱上！
砰！
闷响如同心脏的最后搏动！
苏晏身体软软滑落，倒在巨大的浑天仪脚座旁。额头撞击处，一丝极其细密的、带着淡金色的血液缓缓渗出，顺着冰冷平滑的玄冰棱柱表面，缓缓滑落。
血液滑下的轨迹下方，是那巨大玄冰棱柱的根部——
一道清晰的、仿佛天雷劈过的焦黑印痕！
那印痕极其古旧，边缘却异常锐利，隐在玄冰的晶莹之下，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就在苏晏淡金色的血液滑过这道焦痕边缘的刹那！
异变再生！
血液中那点奇异的金色瞬间激活了焦痕深处！一缕暗沉到如同凝固万年的、混着浓烈焦臭和金属锈蚀气息的……墨黑微尘！如同被唤醒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自焦痕深处逸散而出！丝丝缕缕粘附在那道流淌的金色血线上！
金色与墨黑！
如同最纯粹的光明与最污秽的黑暗！
在玄冰棱柱表面无声角力！
那缕墨黑的微尘死死咬住淡金的血液，将它缓缓拖向浑天仪底座阴影最深处一片极其不起眼的、布满无数更细微孔洞的玄冰区域。
孔洞深处。
一小片……凝固、深绿、闪烁着极其微弱幽芒的……陈旧菌斑……若隐若现！
李狰被冰焰重创的身体压在冰冷石壁上，隔着霜雾和冰棱交织的刺目光障，紫瞳中暴怒与戾气凝固。他看到苏晏倒下的身影，看到那滴混入了墨黑焦尘的金血滑落，更看到那片隐藏在玄冰孔洞深处、仿佛狞笑的幽绿菌斑！全身藤纹骤然爆发出濒死凶兽般的挣扎紫芒！
一声远比冰崩更为破碎的嘶喊冲破他的喉咙：
“苏——晏——！”
那己不是人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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