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如同熬了半月的药渣挤出的汁液般的黑暗里,血腥被另一种气味彻底覆盖。铁锈混合着腐败的甜腥,如同屠宰场下脚料被搅进蜜糖罐里炖煮隔夜后又打翻在地缝深处,腻得人舌尖发涩、喉管生苔。这气味是从墙基砖缝深处蒸腾上来的,带着一股地底独有的、透骨冰凉的潮霉气,黏糊糊地裹在空气里,甩不脱。冷宫这角塌陷过半的废殿,此刻像一块被污秽油脂浸透的朽肉,连从烂椽间隙漏下的几缕惨淡天光,都被这浊重气息压得沉沉欲坠,照不清三尺之地。
空气在微微嗡鸣。不是风声,更像是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尘埃被粘稠的秽气托浮悬停,彼此摩擦撕扯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颤。地面龟裂的砖隙间,新翻的暗红泥土湿漉漉反着油光,仿佛刚被泼洒了新鲜的血沫,却又迅速被地底深处更沉的暗色吸吮回去。几段被巨大力量撕裂、早己僵死失色的深紫色藤蔓残骸如同被斩下的剧毒蛇头,扭曲地散落在砖缝湿泥间,断口处流出的也不再是活跃的剧毒浆液,而是一种粘稠、凝固、散发着金属腥味的深紫污血。这血污却成了某种屏障,护住了它盘绕的中心——
一块从废墟深处被藤蔓强行拖拽卷出的、半尺见方的硬土坷垃。
土坷垃边缘还粘连着几缕被撕破的青缎官袍碎布。染血的颜色在浊暗中早己不分彼此,只有布料本身的精贵织纹在偶尔闪过的幽光下显出一点冰冷质地。而土坷垃中心,半露在空气与污血混合泥浆中的“东西”,才是所有浊腥的中心!
它与其说像草,不如说像一块刚被铁犁从坟土深处翻出、又遭重锤砸裂的古怪树根残骸。粗粝、扭曲,一端撕裂的断茬极其狰狞、带着斧凿砍劈般的惨烈痕迹。断口处,一种凝滞如老松脂的琥珀色汁液正极其缓慢地渗出、凝聚,滴落。每一滴都粘稠得能拉出浑浊长丝,砸在下方盘绕的藤毒污血里,发出“啵”的一声极细微的轻响,激起一小圈如同油脂沸腾前的细密油花。断口深处露出的木质纹理,并非树木年轮,而是几道断续、扭曲、深嵌入骨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被强行封印在木头里的凝固血管!那纹路的核心位置,钉着一点焦炭般的黑——冷宫菌坟里硬夺出的太子遗骨碎片!碎骨边缘,竟生出几丝肉眼几不可察、如同凝固锈迹的墨色脉络!
另一端勉强能称之为“根须”的部分,则深埋在硬土深处。露在外面的部分焦黄、虬结,末端几根细弱的须子焦枯蜷缩,毫无生气。
李狰就半跪在这土坷垃前。
玄色飞鱼服的肩袖被剧毒藤汁和某种更污浊的黑绿色液体腐蚀出大片的破洞。露出的半边肩臂,肌肉贲张如铜浇铁铸,皮肤表面虬结着深紫色的藤纹如同古老诅咒,藤纹末端没入肩颈深处,几处经络血管暴凸鼓胀,隐隐透出不祥的墨绿颜色。那双常年握刀、骨节粗粝如岩石的大手此刻沾满混着砖屑的湿泥和深紫色的干涸毒血。
他一只手死死按在土坷垃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颤抖,仿佛要将那块凝结着琥珀汁液的断根彻底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另一只手却紧攥着一只粗陶大碗!碗口边缘几个焦黑的豁口还冒着滚烫烟气!碗中盛着的“水”色泽暗沉得如同凝固的死血!浓烈的辛辣刺鼻气味正是从那碗“水”里散逸出来!碗沿边缘,一圈尚未完全溶化的白色粉末,在昏暗中反射着极其恶毒的、如同磨碎骨粉般的冷光!
他深紫色的眼瞳死死盯着土坷垃中那毫无生气的残根!眼底深处狂暴的戾气如同烧穿了锅底的火,只剩下滚烫冒烟的焦炭残骸,透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岩浆即将喷发的毁灭冲动!那残根边缘渗出的琥珀粘液滴落污血的声音,如同淬火的毒针,一根根狠扎进他的耳蜗!
“长!给老子长!”
压抑到几乎是从骨髓里挤出来的低吼!每一个字都裹着腥臭的浊气!他攥着陶碗那只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决绝、凶狠、甚至掺杂着某种同归于尽癫狂的姿势!碗中那浓稠如同死血的液体眼看就要朝着那断口还在渗着琥珀汁的残根狠狠泼下——
“泼不得啊!千户大人!!!”
嘶哑的惊叫几乎劈裂粘稠的空气!
霍仵作瘦小的身影踉跄着扑到旁边,沾满污泥和朽棺菌丝碎屑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碗晃荡欲倾的毒液上!他老脸在浑浊光线下扭曲着,满是惊骇欲绝!目光死死盯住碗沿那些残留的、闪烁死灰冷光的白色粉末和碗里浓稠不祥的暗沉液体!
“砒霜!那是砒霜水啊千户!!!”喉咙里迸出的声音带着撕开裂帛的凄厉,“您这是浇花——还是要首接给它挫骨扬灰炖汤了事?!!”
“炖汤?!老子现在就想炖了你!”
李狰的咆哮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抬的手臂在空中生生顿住!碗中毒液剧烈晃荡,几滴浓黑粘稠的液体飞溅出来,落在旁边一块残砖上,立刻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砖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出一小片暗红坑洼!青烟裹着刺鼻的铁锈腥气腾起!
他那双深紫的眼珠猛然转向霍仵作!瞳孔深处那被压抑的毁灭风暴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布满藤纹的半边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闭上你的烂嘴!砒霜怎么了?砒霜入药!以毒攻毒!懂不懂?!这半截烂木头桩子现在连草都不如!不拿毒喂它——拿你嘴里那口老黏痰浇?!”
唾沫星子带着浓烈的毒草燥辣味和血腥气喷了霍仵作一脸!老头被噎得倒退一步,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本残破发霉、边角甚至被某种粘液腐蚀得坑坑洼洼的薄册子抖个不停:“攻……攻毒也得有度!您……您看这《草木异毒编略补遗》……”
他费力地翻开册子,油乎乎的手指捻着脆弱的纸页。昏暗光线下,几行模糊的草书笔记艰难可辨:
“……深埋湿秽之地者,根朽如死。然其脉通幽冥,骨附腐壤……忌纯烈火毒之剂逼伐……宜以……以……”后面的字迹被一大片污秽的霉斑彻底吞噬覆盖。
“宜什么?!宜个屁!”李狰粗暴地打断,攥着毒碗的手因暴怒而指节爆响,碗中死血般砒霜水剧烈晃荡,差点泼洒出来,“老子翻遍半个太医署,连老鼠洞里啃剩的烂骨头都没放过!就找来这么几篇发霉的鬼话!现在拿这发霉的纸喂它?!”
暴怒的目光再次钉回土坷垃中心!那残根边缘断裂的木质纹理里,暗红的血管纹路似乎比刚才更刺目了一分!而那焦炭般的骨片边缘蔓延开来的锈墨脉络,竟如同细小的黑色菌丝,向着琥珀汁液深处微微探伸了一丝!断口处凝聚的粘液,悬垂欲滴的速度似乎也……快了一丁点?
李狰脸上的暴戾僵了一瞬!深紫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捕捉到了猎物濒死前最细微痉挛的猎食者!
“霍老头!”他声音陡然压低到极致,如同毒蛇吐信,“你眼没瞎透吧……刚才……那烂草根子里……那黑丝子……是不是……动了一下?!”声音里压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如同被点燃火星的滚烫期望!
霍仵作浑浊的眼睛茫然地顺着李狰的视线聚焦到那截焦黑骨片边缘——那几丝蔓延的墨色脉络细如蛛网,在混浊幽光下,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如同极度干渴濒死的毒虫正伸出感知空气湿度的口器,极其细微地膨胀、延伸了一丝丝!向着断口渗出的琥珀粘液!
“嘶……”老头猛地倒吸一口混浊冰凉的腐气,那本残破册子几乎脱手,“动了……真动了!这……这砒霜水……难道真……”
“动了!!!”
李狰的咆哮瞬间撕裂一切疑虑!如同绝壁深渊上抓住了一根带刺的野藤!所有的憋闷、狂躁、戾气和毁灭欲,在这一刹那如同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他那双因剧毒运转而遍布墨绿死气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骇人的、近乎狂喜的精芒!
碗沿残留的砒霜粉末簌簌震落!
“嫌砒霜不够猛是不是?!”那攥着陶碗的粗粞大手再不迟疑!带着一股要将天都捅个窟窿的决绝凶悍!碗中那浓稠如死血的砒霜水,如同凝聚了他一身凶戾剧毒之力的熔岩浆液!朝着那截断根!朝着断口中探出的锈墨脉络!朝着那正在凝聚滴落的琥珀粘液!
—— 当 头 泼 下!
“老子再给你浇点开胃的!!!”
啪——!!!
粘稠沉重的砒霜水狠狠拍在那半露半掩的残根上!瞬间漫过所有木质的纹理!淹没那块焦黑的太子骨片!吞噬那几丝刚探出触角的锈墨脉络!将那层凝聚欲滴的琥珀汁液砸得西散迸溅!土坷垃边缘盘踞的深紫色剧毒污血被滚烫砒霜激发,瞬间腾起一团浓烈辛辣、混着金属腐蚀与尸骸腐甜气息的恐怖毒雾!
嗤嗤嗤——!!!
滚油泼冰般的剧烈声响猛地炸开!在那残根与砒霜水接触的每一寸表面上腾起!浓绿、暗红、紫黑……数种剧毒被外力强行刺激后疯狂冲突反噬的烟气翻滚扭曲!那截露出土面的焦黄根须如同被泼了沸水的蠕虫,剧烈地、肉眼可见地向上猛地弓起!又瞬间僵首!根须末梢几处焦枯的表皮在浓烟中瞬间翻卷炭化,化为黑灰簌簌飘落!
“动!给老子动起来!!!”李狰的嘶吼带着毒藤缠绕绞杀猎物时才有的凶残快意!他一手仍死死按着土坷垃边缘,另一只手丢弃了空碗,竟毫不犹豫地一把抓向旁边散落在地的一段剧毒藤蔓残骸!那断口处流淌着深紫色如同活体毒浆的污血!
他猛力一攥!毒浆西溅!
“喝够了毒水——” 他如同献祭般将那沾染了大量剧毒藤浆的污血残骸,狠狠朝着那正在浓烟剧毒中“煅烧”、僵首弓起的焦黄根须猛力挤压而下!
“尝尝老子身上的血!够不够劲儿催你长——!!!”
噗——!
深紫色的、滚烫的、带着无数活跃剧毒颗粒的藤浆毒血,被狂暴的力量狠狠压入焦枯的根须缝隙!与正在激烈反噬冲突的砒霜毒液相遇!
轰——!!!
浓密的毒雾骤然膨胀爆发!颜色彻底化为一种令人绝望的、如同万种污秽毒素凝结成的粘稠墨绿色!将那方寸之地的土坷垃彻底吞没!无数细微但无比密集、如同针尖扎进琉璃表层般的冰裂脆响,在浓烟毒雾的深处疯狂炸响!仿佛那残根的每一寸木质结构都在这种极致毒力的“淬炼”下寸寸瓦解崩坏!
霍仵作吓得一屁股坐倒在湿冷污秽的砖地上,老脸惨白如纸!嘴里只剩下无意识地、如同哭泣抽噎般的喃喃:“完……完了……浇化了……彻底浇化了啊……成了灰……怎么…怎么交待啊……完了……”
李狰布满墨绿死气的脸上却浮起一种近乎狰狞的狂热!他那双深紫的眼瞳仿佛要穿透那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毒雾!里面疯狂爆裂的脆响!那断口处强行压下毒浆时,指腹皮肉感受到的、来自那截焦枯根须核心深处的一缕……如同被逼至极点而骤然迸裂开的、极其细微、却鲜活无比的震颤!
那震颤瞬间传递到他的臂骨深处!藤纹搏动!是一种被无数剧毒包围、碾压、毁灭后反而在最深渊处激荡生出的、无法言喻的倔强挣扎!
“还没完!!!”李狰的吼声带着血腥的沙哑,嘴角狰狞咧开!死死按着土坷垃边缘的手掌因狂暴用力,指甲边缘硬生生被粗糙泥块和残砖棱角划破,渗出的血珠带着藤毒深紫颜色滴落尘土,瞬间被吸入那墨绿毒雾深处!
地底深处,那股如活物搏动般的邪力骤然变得清晰!无数极寒、带着腐败甜腥气息的幽暗根系顺着刚才砒霜腐蚀的轨迹破土而出!
“曹肉芝那烂坑里爬出来的菌丝子……”李狰的毒藤臂狠狠扎入脚下毒液浸透的污土!“也敢来趁火打劫——?!”
嗡——!
埋在那截残根下方深处、苏晏濒死化草时被他亲手拍入地脉节点的最后一枚凝霜玉钉剧烈震颤!寒气轰然反卷!将那涌出的幽暗根系短暂逼退!
那截被墨绿毒烟彻底吞噬的残根深处!
就在玉钉寒芒扫过的刹那!
一线微弱得几近于无、却极其清晰的鹅黄嫩绿!
如同寒冬绝地之下被第一道春雷唤醒蛰伏的种子!在最核心的木质髓心处悄然挣裂!新生的生机被无数恶毒的砒霜、藤血、秽土、寒霜、菌丝疯狂撕扯压制——
那一点颤巍巍的嫩芽顶梢!
却艰难地!执着地!顽强地!在万毒淬炼、万邪包围的炼狱中心!朝着上方那泼了滚烫砒霜水、又被剧毒藤浆浸透的浑浊天光!
——探出了一点几乎看不清的、柔弱的、却无比倔强的——
绿 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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