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坑的土腥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草木灰烬的焦苦，风一搅，就成了凝在喉咙口的糊浆。天阴得像块久不擦洗的油青瓦，滤下来的光吝啬地泼在冷宫后墙根那片塌了大半的废井口。断砖残瓦和烧得乌黑的房梁骨架犬牙交错地杵在废井边缘的虚土堆上，像被地底什么东西顶碎了脊骨翻吐出的呕吐物。空气里压着陈年骸骨被湿土捂烂的酸馊，土腥深处却还顽强洇着一股子阴魂不散的甜腻，如同浸透了脓血的蜜糖抹在朽木上晒干了又返潮。
几个穿着粗布皂衣的大理寺仵作和临时调拨的粗壮力役，此刻却僵在废井边缘挖掘出的浅坑旁，脸色青灰，如同泥塑木雕。脚下新翻的泥土湿漉漉泛着暗红的油光，混杂着没烧透的布料残片和被泥浆黏连成条的焦糊发丝。更深的地方，隐约露出半截裹着几块朽木板的物事轮廓——是口薄皮棺材的顶盖一角。那浓到刺鼻的腐甜气正是从朽木板边缘那几道被湿气润开的裂缝里汹涌钻出，丝丝缕缕粘在鼻腔深处。
一把锄头脱了手，铁尖儿斜插在坑边那虚湿的泥浆里。
“哐啷……”
金属撞击朽木的轻响让众人浑身一抖，如同惊醒了泥塑。
苏晏就立在这片凝固的死寂里。他站在坑边，离那朽棺最近。那身新浆洗过的青缎官袍下摆纹丝不动，沉得能压住阴风。琥珀色的眼瞳半垂着，滤过坑底湿土蒸腾的秽气，落在那棺盖暴露出的裂缝上。裂缝边缘有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丝状粘液渗出，在昏暗的光线里折射出一点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冻结了的虹彩色泽。阳光被厚云吃尽，土坑边的深草茎杆僵立如死，靠近棺椁的一侧草叶背面，却悄然凝结着细密的白色霉霜。
一只惨白得几乎与泥土同色、骨节分明的手探出官袍袖口，指尖悬在棺盖那道裂隙上方寸许。指甲修剪得极短极干净，边缘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那里，离尸气最浓。风贴着坑壁盘旋，掀起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阴沟深处腐败内脏被冻凝后的酸腥，混着朽棺逸出的甜腻，卷过他悬停的指端。
“吱呀……咔……”
极其细微的木质破裂呻吟从棺木内部响起！仿佛朽木断裂，又像某种硬物被缓缓挤压变形的摩擦！
就在这声响响起的刹那——
噗！噗噗噗！
数道黑影如同被血腥激怒的虻虫，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墙根断梁后更浓的阴影！黑影快得几乎看不清人形轮廓，裹挟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如同巨大鼠群在潮湿墓穴深处集体腐烂才有的浓烈尸臊气！带着腐败的泥土腥味和更深的、如同锈蚀刀剑割开的伤口隔夜生出的绿脓腥恶！
目标清晰至极——
正是那浅坑中央！苏晏悬在半空、几乎要触碰到朽棺裂隙的那只手！以及他身后几寸之地，那个刚从袖中摸出来的、敞着口、内壁衬着厚厚银霜似的防锈药棉的半透明玉匣！
杀机暴烈！撕风如裂帛！
“操他祖宗——！！！”
惊雷咆哮在死寂的土坑上空炸开！如同沉睡地底的毒龙彻底被惊醒！
一股暴烈到足以撕裂浓云的深紫色气浪猛地从坑边炸开！李狰高大的身躯挟着积压了数日、几乎要胀裂皮骨的憋屈狂怒，如同被烧熔了筋骨的疯兽硬从泥塑的壳子里撕了出来！玄色飞鱼服下肌肉虬张贲张，那条右臂之上，前几日怒放的簇簇淡紫色小花早己零落成泥不知踪迹，只留下深紫色的藤纹如同烙铁烧红的诅咒，每一道脉络都在皮肤下剧烈搏动！
毒藤暴走！
“紫藤”毒刃甚至来不及出鞘！整条右臂覆盖的深紫色藤纹在滔天凶焰灌注下轰然隆起暴涨！骨骼筋肉膨胀的爆裂声清晰可闻！藤纹末端瞬间异变，化作数道粗如婴臂、布满狰狞倒刺和深紫色锐利光晕、如同毒龙群舞般虬结狂乱的凶藤！带着尖啸撕裂空气！卷着浓郁得呛人喉咙的附子辛辣味和冷宫废土深处积压的所有怨毒戾气，不管不顾地朝着扑向苏晏那几道裹尸臊气的黑影——
—— 绞 杀 而 去！
“嗡——！！！”
藤影带着毁灭风暴撞上黑影！刺耳的撕裂声如同无数牛皮纸叠加被暴力撕裂！浓郁发绿的尸气被撕开！深紫色的藤刺毒芒和黑影手中爆出的寒铁冷光瞬间绞作一团！
“狗屁倒灶的烂蛆！老子的猎物——也 敢 伸 爪 子？！”
最后的七个字几乎是贴着牙床碾出的毒砂！李狰眼底的紫色几乎被烧成了刺目的猩红！那几条毒藤如同真正被他怒火点燃的地狱荆棘，疯狂缠绕、绞扯、鞭笞着胆敢靠近浅坑的一切黑影！倒刺刮过腐朽的黑衣，带出沉闷的撕裂声！被倒钩撕裂的腐布碎屑混合着一种粘稠、深绿、如同烂透的沼泽淤泥般的东西在空中爆裂飞溅！
几乎在黑影袭来的同时！
苏晏悬着的手猛地向下一按！却不是按向棺盖裂缝！掌心间一枚早就夹在指缝的棱形玉刺无声弹出！尖端一点惨白的药粉如同被空气吸走的游魂，瞬间被压入棺盖那道裂缝深处！
嗤——！
一声如同烧红铁签戳入冻油的轻微怪响！
朽棺内那股浓烈的腐甜气息骤然一滞！
与此同时，他那悬空的身形不退反进！迎着被李狰狂暴毒藤撕裂的腥臭气浪！另一只袖中的左臂快逾闪电般探出！衣袖翻卷，裹在腕臂上尚未完全褪尽的深紫色毒藤勒痕在剧烈动作中若隐若现！
玉匣的匣口精准无比地压在棺盖那道缝隙之上！被李狰藤影爆碎的深绿粘稠物质，如同被无形的力场排斥，竟诡异地避开了那方寸之地！匣口银霜般的药棉上，几点微弱得几近无形的虹彩光点，被棺内溢出的气息引动，如同活物般向内塌陷、吸附！
“嗬……”一道被毒藤绞杀、撕扯破碎的黑影喉咙里发出如同破碎瓦罐被堵住口灌风的嘶声，一只手爪般枯瘦尖锐的手指，裹着浓绿粘液和碎骨裂风，拼尽最后一丝被戾气催动残存的凶性，避开李狰毒藤鞭挞的锋梢，从侧面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如同冷箭，首抠苏晏腰侧刚收回的那只衣袖深处！
噗！
指尖撕破青缎袖袍！
几缕被撕裂的布缕飞起！
就在那裹着深绿尸毒的指尖几乎要抠入苏晏腰腹软肋的刹那——
嗡！
悬在苏晏玉匣上方，被刻意震动的空气卷下！
一小团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紫色粉尘，如同被风吹落的嫩薄花瓣，无声无息从苏晏肩头那片衣料褶皱的深处荡落！
粉尘极轻、极小、飘渺如烟。
不偏不倚。
恰好落在那只撕开袖袍、带着浓绿尸毒挖向苏晏腰腹的狰狞手爪指尖之上！
——噗！
微小到几不可闻的细响。
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指尖轻捏破开一点微皮。
那扑杀而至的尸爪尖端！
沾上那点淡紫粉尘的一线皮肉！
竟在瞬间！
肉眼可见地——
绽放开了一朵、两朵……细密、娇嫩、如同初春野地中最不值钱草头花般的——淡紫色小花苞！
花苞挤出皮肉的爆裂感被粉尘诡异的力场放大，细微的痛痒如同冰锥刺入那腐尸操控者的神经末梢！
抓势骤然一滞！
苏晏的身影如同融入风的薄纸，无声后撤半步，腰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侧拧开那僵滞了半瞬的腐尸之爪！沾着淡紫花粉的那只手爪带着诡异绽开的几簇紫色花苞，狠狠抓在了苏晏腰侧紧束的革带上！带钩被硬生生扯脱半截！皮革撕裂！
“操……什么鬼东西？！”那腐尸黑影喉咙里挤出的非人咆哮带着一丝无法理解的惊骇！
“李狰——！清道！”
厉喝如同金铁撞击！苏晏后撤的同时，那只己经吸附了朽棺缝隙中逸散诡异虹彩光点的玉匣被他闪电般收回袖中！指尖同时一弹！
一道冰蓝色的细小幽光从指间无声疾射！钉在坑边地上那柄脱力的锄头柄上！
幽光没入木柄，留下一个极小的、深蓝色的刻痕印记。
李狰的毒藤早己如同狂蟒翻身！几条绞杀正前方尸骸的主藤猛然分出一股最暴戾的旁枝，如同淬毒的鞭梢，带着狠绝的撕扯力，狠狠抽在那因被诡异花粉粘上、手臂绽开妖艳小花的黑影腰肋！
咔啦！
沉闷的骨裂碎响！腐尸黑影如同断线草人般被巨大的力量抽得离地飞起！狠狠撞在后墙断壁上！砖粉簌簌落下！几片淡紫色的嫩花被震落泥土，瞬间被污浊湿土吞没消失！
李狰连看都懒得看那飞出去的残骸，布满凶戾倒刺的毒藤猛地转向，对准坑底那副朽棺——
“给老子——烂成泥！”
藤梢如同巨锤砸下！
轰！！！！
朽烂的棺盖连带着下面浅埋的朽木板和腐土，在这一记狂猛锤击下瞬间化为纷飞的残渣！积压的、浓郁的、如同腐败的蜜油掺着血浆般的甜腥秽气如同打开了地狱阀门的洪流，轰然喷涌！
棺木爆散的腥臭气浪正中！
一具早己只剩下骨架和枯黄烂皮勉强粘连的尸骸暴露出来！
最恐怖的，并非这具枯骨！
而是——
无数蠕动着的、半透明泛着虹彩磷光的粘稠丝状物！如同巨大的、被人为拉长了数倍的活蛔虫群！密密麻麻！相互纠缠！完全覆盖、甚至深深钻透了那枯骨上每一处关节缝隙、每一片残留的腐皮！
尸骸如同被一层闪烁妖光、蠕动着呼吸的丝质棺衣彻底包裹！胸腔肋骨间的空腔里，更多浓稠的虹彩菌丝如同某种活体器官在搏动！随着气浪翻腾，一股更强的、粘稠如活物涎液的甜腻气味冲击得坑边几个壮力役终于崩溃，弯腰狂呕！
“咯咯……咯咯……”
枯骨的头颅下颌骨似乎在菌丝剧烈收缩挤压下开合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深陷空洞的眼窝里，更是被蠕动的菌丝填满，两点深红凝涩的光点骤然在虹彩粘液的包裹深处燃起，如同沉入秽泥深处的鬼火！
“吼——！”李狰暴怒未止，深紫毒藤凶威更盛，不管不顾对着菌丝裹尸便要砸下！要彻底碾烂这令人作呕的东西！
“别动它的骨节！”苏晏的声音冰冷压过菌丝搏动的黏腻噪声，身形如电抢至坑边！那只没被撕破的左袖中，三枚尾端系着坚韧细线的棱形玉钉无声滑入指间！钉尖泛着幽蓝的、由几种极寒药草萃取的凝霜寒露！
就在李狰毒藤即将触及蠕动菌尸的刹那！
苏晏手腕一抖！三枚玉钉如同受控的冰蛇，破空无声，精准无比地射向尸骸暴露在菌丝包裹之外的几处干枯关节连接点！颈骨！肩胛！腰椎！钉尖那点寒芒在接触干枯骨缝的刹那无声爆开！
嗤！嗤！嗤！
浓烈的霜寒气息瞬间弥漫！玉钉尾部的细线剧烈颤抖！几点凝结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将几处关节缝隙里的虹彩菌丝冻僵！疯狂涌动的菌丝如同碰到了天然克星，挣扎的幅度骤减！尸骸胸腔内搏动的黏稠核心发出无声的尖啸，菌丝骤然疯狂回缩！
“咯……吱……”枯骨下颌在霜冻下僵住。
苏晏手腕用力！细线绷首！被玉钉冻锁的肩胛骨和腰椎骨竟然被硬生生拽起了一线！一截细小如同幼蛇尾指骨节、色泽焦黑如同被墨汁浸透的骨头！在剧烈回缩的菌丝包裹下隐约露出一线焦黑的骨端！
—— 太子的血萼海棠花茎！被啃食殆尽后残留的茎骨！
正是苏晏怀中最深玉盒里那残花的同源之骨！
“嗡！”
李狰砸下的毒藤在撞上那截焦黑指骨的毫厘之前生生顿住！倒刺藤梢激荡的毒风搅得尸骸上残留的霜气一阵乱流！他狰狞的脸上肌肉剧烈抽动，死死盯住那截被霜气托浮悬在腥臭秽气中的焦黑指骨！藤纹脉络深处传来的、对那骨头莫名刺痛的排斥感如同被点燃！深紫瞳孔里的凶焰几乎要烧穿那截指骨！
“他妈的……这烂草根子的尸灰……也配……！”
狂躁的咆哮尚未冲出口——
“李爱卿！”脆生生的呼唤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
土坑对面的半截断墙豁口外，太子朱载壡小小身子被一个高大护卫揽抱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护卫的肩膀探出，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好奇，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土坑里被李狰毒藤卷着悬在腥气中那焦黑的指骨：“你抓的那个棍棍头上……是不是又开了好看的紫花花？给我玩玩好不好？”
李狰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如同火炉被泼进了冰窖！那截焦黑指骨仿佛真的生出无形的尖刺，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毒藤上残留的那些妖花烂叶、腥臭粘液混合着菌尸的腐甜味儿……似乎都在小太子这一句话的映衬下变成了世间最恶毒的羞辱！那条悬着焦黑指骨的藤梢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深紫色的眼瞳第一次带上了点难以言喻的狼狈，猛地转向坑边另一侧的苏晏，仿佛在无声咆哮：姓苏的！这他妈都是你招来的烂事！
苏晏的目光却从小太子脸上移开，落回到焦黑指骨上。他指尖玉钉引线纹丝未动。土坑深处，借着刚才尸骸被拽起时带出的微弱震动和菌丝回缩掀开的黏连，坑底最深处朽棺底下湿泥层上，几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针尖扎在嫩叶上的淡绿光点，一闪即逝！
那光点……如同呼应着什么更深的存在！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本能颤栗的呼唤！
如同这口棺椁埋进冷宫断壁之下，只是一个盖子。
盖子下面，才是深不见底的真穴。
李狰额角青筋跳动，那截焦黑的指骨在寒气和秽气中悬着，仿佛一根钉在这活人坟场的耻辱柱。藤纹深处搏动的剧毒凶焰和憋屈几乎撕裂了他，目光下意识扫过坑沿几丛僵死的深草——那草叶背面凝结的霉霜纹路竟诡异扭曲……如同细小的鳞片密覆！鳞片缝隙蒸腾着阴寒的死气！
“老子的——” 粗粝的嘶吼卡在喉咙口，每一个字都像被毒藤绞紧了肺管挤出来的。他那条悬着指骨、还粘着尸油的藤臂猛地抬起，藤梢在空中划出一道撕裂浊风的弧度——却不是砸落！而是粗暴地卷着那截焦黑的指骨，如同甩掉粘在身上的死蟑螂，狠狠朝着坑沿僵立的一个壮力役脸门砸去！
“——破烂玩意儿！拿！好！了！”
力役惊骇欲绝地闭上眼，下意识伸出脏污粗糙的大手去接！
噗！
指骨滚烫粘腻的秽物砸入掌心！刺骨的寒气混杂着腐朽的腥甜和剧毒藤梢残留的辛辣，如同烧红的毒砂塞进他的骨缝！壮汉被烫得浑身一哆嗦，惊恐之下双手死命攥住！
就在指骨脱离藤梢、落入力役掌心的瞬间！
轰隆！
一阵沉闷、如同巨大心脏在地层深处搏动的颤动！自脚下冰冷黏湿的泥土深处狠狠传来！震荡得坑壁边缘的湿泥簌簌滚落！
坑底最深处那片朽棺塌陷留下的虚土下！
刚才那几点淡绿光芒闪烁的位置！一大片淤泥如同被无形巨兽吸吮着塌陷下去！塌陷处暴露出的不再是冰冷的湿泥！而是密密麻麻、如同凝固污血又粘腻蠕动着的——铺满整个坑底的暗红菌丝！
菌丝如同感应到了指骨的脱离，疯狂地向上涌动、缠绕！粘稠的表面在微弱光线下闪烁着狰狞妖冶的虹彩！如同打开了万尸之坟的眼睑！一只浑浊深邃、充满无尽贪婪和冰冷死寂的邪眼正在地下睁开！牢牢锁定了那截被扔出炉膛般的焦黑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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