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库房内的空气重得像浸透了桐油的棉絮。悬在梁下的牛角灯早被烟燎得昏黄,光线费力地穿透弥漫的灰蓝色油烟气——那是架上无数卷宗饱吸了防腐药蜡、被热度逼出的沉腐松烟味混着墨汁蒸腾的气息。这粘滞浓重的药蜡墨味下,却悄悄洇着一缕更阴险的味道,如同朽木缝里被雨水泡烂的青苔捂了三伏天揭开盖子,腥甜里裹着瘆人的潮腐气。
那味道是从架子底层最角落几个樟木匣缝隙里钻出来的。铜牛镇纸下压着一摞旧年海塘折子,宣纸边缘都泛了霉翳的黄。
苏晏的手指停在一卷系着褪色红绫的册子上。指腹捻过发脆的纸页边缘,几乎感觉不到重量。那页面上“丙辰 - 九 - 癸酉 - 药”几个朱砂小字下面,墨写的记录被经年水汽晕开过,字迹边缘微微洇成一圈毛刺:
“……是年八月,粤关验入南洋龙血藤粉十五斤,色暗褐,味腥浊。当值主簿疑其不纯,封库候勘……夜半,库内异响如鼠啮,启封验视,藤粉十去其七,内匣底衬桐油纸无端焦裂三寸,灼痕如爪……”
桐油纸,焦爪痕。
册页在指尖簌簌轻响。他眼睫垂得极低,卷册凑近灯罩昏黄的光晕,似在仔细辨别那晕开的墨迹,瞳孔深处的冰寒却锐利如锥。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上尚未消尽的几道深紫勒痕,在药蜡微光里如同缠缚的毒蛇。库房深处那股潜滋暗长的、带着腐藻腥甜的潮气,丝丝缕缕钻绕着他的鼻腔。
霍仵作佝偻着背靠在墙角一只翻倒的樟木箱子上,眼皮垂着,像是熬不住了。脚边散落着几卷发霉的药录拓片,破开的纸卷里掉出些黑乎乎、扁圆如同碾碎虫尸的药渣,散发着一股被蜡封存的铁腥气。
墙角一扇破窗棂的缝隙里,风鬼鬼祟祟地往里挤。那风刚钻进库房深处湿浊的暗影——
“滋——”
一点幽绿得瘆人的火星,毫无征兆地在架子底层、一个敞着口的樟木药匣边缘爆开!火星小得如同草籽炸裂,落在那散落的黑药渣上!
火星触及药渣的瞬间!
无声!猛烈!
那点幽绿火星如同被浇了滚油!猛地炸开成一蓬剧烈扭动的惨绿色火苗!火苗蹿起的瞬间,樟木药匣内侧几块粘着深褐色“龙血藤粉”残屑的桐油封纸,如同被唤醒的火油!砰的一声爆燃!粘稠的惨碧火焰裹着浓得令人作呕的松脂腐臭,瞬间腾起数尺!火舌贪婪地舔上架顶堆积如山的陈年卷宗!
轰——!!!
火焰如同一头被药蜡浸泡透了又被点燃的狂兽!裹着无数爆燃的纸页!带着滚烫的蜡烟和更加浓郁的、仿佛血肉油脂被烧熔后的恶臭!瞬间席卷了半面墙高的架子!巨大的火浪带着灼烫的热流反卷回来!将苏晏手中那卷褪色红绫册子瞬间燎着!
“小心!”李狰的吼声带着砂石刮擦的粗粝,人早己如猎豹般扑至苏晏身侧!根本没看那张被燎起的纸!那条覆盖着虬结疤痕、深紫藤纹缠绕的粗壮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力量,狠狠一揽苏晏的腰!强行将他朝侧后方拽开!
带着灼人热浪的纸灰擦着苏晏鬓角飞过,几根发丝被燎得卷曲!焦糊气刺鼻!
“他娘的鬼风!”李狰双目赤紫,藤臂上传来的、怀中这人骤然绷紧的肌骨线条如同被激怒的弓弦!西周火舌吞吐卷曲的轨迹映在他瞳孔深处,如同乱舞的毒蛇!“这火……是活的?!”
火浪翻涌!库房瞬间变成了炼丹熔炉!焦糊墨臭混合着松脂药蜡烧透的腻香,更深处那股菌藻腥甜被高温一激,如同万虫噬骨!无数卷宗在火中蜷曲爆裂!纸灰漫天如同送葬冥钱!
靠近大门方向!那几扇厚实的、本该隔绝火势的柞木雕花门扇!门缝处却诡异地没有火苗舔舐!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阴风卷着寒气护住了门框!但门缝最下方与门槛相接的缝隙里!数十缕极其微弱、颜色却深得如同凝固污血、几乎与燃烧烟尘融为一体的墨红色丝络!正贴着地砖缝隙疯狂扭动着钻入!如同巨大章鱼探入室内的无数带吸盘的触须!每一次扭动都搅起更浓的绿焰!
它们在吸噬散逸的热力!转化更暴戾的火种!
真正的火源在门缝下的菌丝!卷宗和药蜡只是引信!
“门缝!”苏晏挣脱李狰铁箍般的手臂,声音被火场浓烟呛得断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火光映照下亮得骇人,精准捕捉到门缝下扭曲入侵的菌丝!袖中冷白的玉刃无声滑出!
“去你祖宗的门缝!”李狰的狂怒被彻底点燃!那双映着火光的深紫瞳孔里燃着焚天的暴戾!刚才那一揽没能掌控住苏晏的屈辱、被这邪火烧卷了半条袖子的躁怒、鼻端那无所不在的菌藻腐甜……彻底引爆了他!“老子给你开个天窗——透透气!!!”
轰——!!!
全身虬结的藤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深紫红芒!筋肉贲张的右臂瞬间化作攻城巨炮!裹挟着焚尽八荒的狂怒和浓烈如实质的毒气罡风!朝着前方火势熊熊、浓烟翻卷的库房墙壁!
——悍 然 撞 去!
“给 老 子——破——!!!”
震耳欲聋的巨爆!土石如雨纷飞!整面墙壁如同纸糊的般被狂暴的力量撞碎!砖石、梁木、燃烧的卷宗混杂着浓稠如浆的烟尘铺天盖地爆射砸落!
刺目的天光和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但也带来了更多流动的空气——致命的助燃剂!
爆燃的火势如同被泼了一瓢热油!更加狂暴地反扑过来!赤红带绿的火焰如同活物的巨口,朝着炸开的墙洞方向猛噬!
巨大的灼热气浪和乱飞的重物碎片劈头盖脸砸来!
李狰眼中瞬间只剩下席卷而来的火海!根本来不及想!完全是暴怒之下毁灭本能驱动!眼看灼浪扑面!身后!就在他撞塌墙壁带起的气流卷中!一个半人高、倒扣在墙角、口沿积着厚厚一层黑灰的陈年腌菜大石瓮被气流掀得猛地翻滚!
瓮口朝上!里面存着半瓮前几日暴雨积下的浑水!水面上还浮着几根烂菜叶!
混乱!灼热!爆裂!唯有那瓮水透着股泥腥的死气!
“进去!”
李狰在那燎人火浪卷住苏晏衣角的刹那!反身!巨力灌注藤臂!如同塞一团破布般将苏晏猛地按进了那个滚过来的、腥臭水气扑鼻的腌菜瓮!
苏晏在撞入瓮口的瞬间,腰身猛地反弓!右手袖中蓄势待发的冷玉刃在瓮口边缘的石沿上狠狠一磕!借力强行拧转身形!变成头朝内、脚朝外蜷缩而入!瓮底腥臭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半边身子!
“咔嚓!”一声轻响!瓮身被李狰巨大的推力硬生生撞得向内平移了半尺!
几乎同时!
轰——!!!
烈焰裹着碎石砸在方才苏晏站立之处!爆燃的火星贴着滚烫的瓮壁嘶嘶作响!
瓮口一暗!
巨大的黑影如同山岳倾倒!李狰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痕迹紧随其后!庞大的身躯带着灼人的热力硬塞进来!后背死死抵住了那不断滚烫的瓮壁!他几乎是骑跨在蜷缩的苏晏身上,全身的肌肉筋骨贲张到极限,如同两面烧红的盾牌,将扑落的火焰碎石和烟尘死死挡在瓮外!
“呕——!”瓮内狭小的空间瞬间被腥臊的泥水味、石瓮土腥、李狰身上灼热的汗味、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附子辛辣剧毒气、还有他挡火时被熏燎的焦糊气塞满!空气粘稠得像胶!苏晏在浑浊泥水和上方沉重山岳的双重挤压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咳!
瓮体剧烈震颤!外部是火焰燃烧的爆裂声、重物不断砸落的闷响!里面是两个人粗重急促、在狭窄空间里疯狂争夺空气的喘息!皮肤相贴处,汗水和湿冷的泥水混在一起,浸透了衣料。苏晏被迫蜷在瓮底泥浆里的半边身子能清晰地感到李狰那覆盖藤纹的大腿上灼热的温度、紧绷得如同钢铁的肌肉线条,甚至藤纹脉络在皮下滑动、搏动的力量。每一次肌肉的颤动都透过湿透的布料传递着令人窒息的暴戾和热度。
李狰的背死死抵住滚烫的瓮壁,皮肤被灼得滋滋作响。剧痛混合着被压在这种泥水瓮里的奇耻大辱,烧得他双目赤紫!喉头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为这憋屈狂怒而痉挛!鼻腔里充斥的泥腥、汗臭、自己毒气的辛辣和对方身上那混杂着药气与淡金血腥的冷冽气息,搅成了一锅足以逼疯他的热毒汤!更要命的是,身体下方那个人蜷缩在他胯腹之间的姿势……
太近了。近到每一次试图喘息吸气,胸腔起伏间的摩擦都能将那股混杂的气息搅得更混浊烫人。闷罐。泥沼。火焰舔舐石瓮的闷响如同无数细牙啃噬着骨头。空气在飞快消耗。
“操……”沙哑的粗咒从李狰咬紧的牙关挤出。藤臂肌肉猛地发力,想把这该死的盖子掀开一条缝!
“别动!”苏晏急促低喝!因缺氧而发白的脸上渗出薄汗。被泥水和汗渍浸透的青袍紧贴着后背上尚未消失的深紫藤痕!他压在身下的左手猛然发力!指间一枚早己蓄势待发的、内壁刻满吸湿寒符的玉扣被他以掌劲压碎在泥水中!
嗡!
极其微弱的寒气瞬间在浑浊的泥水中炸开!微小的冰刺在泥浆里急速凝结生长!瓮内浑浊滚烫的空气与泥水接触的瞬间,剧烈的水汽被强行凝结析出!
嘶嘶……
无数更细碎、更令人窒息的灼热水蒸气从泥浆中疯狂升腾而起!整个瓮内如同瞬间变成了滚水蒸锅!灼烫的蒸汽瞬间裹住了狭窄空间里的两个人!撕扯着他们在外的皮肤!
“唔!”苏晏发出一声更加压抑的痛苦闷哼!后颈被烫红的皮肤在灼热蒸汽下瞬间渗出细密血珠!湿透的青袍如同湿牛皮般紧紧裹住身躯,被蒸汽蒸腾得滚烫!
李狰更是闷吼一声!抵着滚烫瓮壁的后背如同烙铁烧烫!最外层的皮肉几乎要被蒸熟!灼痛的蒸汽蛮横地钻进他的鼻腔和口腔!下方那个人剧烈起伏的胸膛紧贴着他腹部,每一次因灼烫而急促的喘息都带着致命的湿热气息扫过他的下颌颈窝!如同毒蝎的尾针刮过神经!
这哪里是避火的瓮?!
“这他妈……”李狰因暴怒和窒息而变调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湿热中如同破碎的铜锣,每一个字都烫得喉咙生疼,“……是 蒸 笼——!!!”
最后一个“笼”字尚未吼完——
“——哐啷!!!”
一声远比瓮外火焰爆裂更清脆、更暴烈的巨响在瓮内炸开!
苏晏蜷在身下的右膝如同蓄满万钧力量的弓弦,猛然蹬出!靴底狠狠蹬在他压进瓮底深处那半截被踩裂、露出内壁的粗陶瓮底片上!
巨大的力量从蜷缩的腿部爆发!撕裂的疼痛从蹬出的膝弯关节深处席卷全身!但他要的便是这股炸裂般的力道!
嗡!!!
整个大石瓮在他这一蹬之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槌砸中!原本就被撞裂的瓮壁瞬间不堪重负!蛛网般的裂痕以他蹬击的点为中心疯狂蔓延至整个瓮身!
“破——!”
厉喝带着撕裂喉咙的血沫!
砰!!!!
如同巨蛋被从内部砸裂!
腌菜大瓮轰然西分五裂!腥臭的泥浆裹着灼热的水汽和白茫茫一片蒸汽,如同压抑千年的地火,朝着火海与库房深处同时猛烈地爆溅开去!碎陶片如同最锋利的破片弹,横扫周围燃烧的火堆!
几乎同时!瓮口外那片暂时被火焰舔食的空白地带!一枚极小的、边缘锋利无比的青玉薄刃带着一点暗沉血色!借着苏晏蹬裂大瓮全身反弓炸裂的力量!如同被毒蝎弹出的尾针!无声无息!精准无比地射向库房大门下沿!
目标——那数十道疯狂汲取热力、滋生墨红火种的深红菌丝束!
精准地钉入其中一团扭动得最贪婪的菌丝中心!
玉刃刺入的瞬间!
一声极其细微、却穿透了所有火焰爆裂声的、如同冰针扎破脓包的尖利嘶鸣!在门口数十团菌丝内部同时响起!
所有扭曲的墨红菌丝骤然僵首!如同被瞬间冻穿了中枢神经!顶端冒出的惨绿火星瞬间熄灭!无数菌丝表面鼓胀起粘稠的深褐脓泡!剧烈痉挛!
库房深处那滔天的、带着腐藻腥甜的绿焰,如同被瞬间掐住了气管的毒龙!火势猛地一滞!光焰骤然萎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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