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紫藤花架的浓荫筛下片片铜钱大的光斑,落在司苑监账房的青砖地上,烙下摇晃不止的枯痕。屋内闷得像口旧蒸锅,混着陈账册积年的灰尘气、霉烂的纸浆味、还有窗外催逼盛开的名种魏紫牡丹泼洒出的浓郁香腻——一层层叠上去,沉甸甸地淤塞人的肺管。书架顶上吊着的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被闷得油润发亮,根须无力地垂荡下来,扫过苏晏肩头又新换的、洗去冷宫土腥的青色官袍。
他俯身在那张堆砌如山的红木书案前。几卷足有半人高的厚簿册子被推开了,露出底下铺开的一张奇特的“纸”。那纸颜色青灰如初凝的夜雨,纹理柔韧似揉开的蚕丝,对着光竟能隐约透出内里虬结盘绕的絮状结构。霍仵作佝偻着背立在旁,一根松油蜡签捏在满是汗渍的指间,细小的火苗在闷窒的空气里微不可察地抖。蜡油滚烫的气味混着蜡签松脂烧灼后的微焦,丝丝缕缕纠缠着纸上特殊颜料散发出的、一种如同冰封湖底捞起的淤泥的腥锈气。那是药圃引水渠道深处才沾染得上的水气。
李狰靠门框歪着,抱膀子的姿势透着股百无聊赖的暴躁。飞鱼服紧裹着贲张的肌肉线条,像勒着条随时要挣断铁索的怒蛟。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目光厌烦地扫过书案前那个弓成虾米的佝偻背影,最终钉在苏晏悬在那张怪纸上方、骨节微微用力泛白的手指上。每一次手指移动,带着汗意的空气似乎都更凝滞一分。鼻腔里灌满了书册腐烂、脂粉甜腻和油蜡焦味的混合酸腐气,这“讲究”地方比冷宫腐菌还让他浑身刺痒。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恶梦余烬的冰薄荷寒息,不知被这闷罐空气捂了多久,仍顽固地扎刺着他的神经末梢。
“看个水账比绣花磨叽!”李狰不耐地嗤出一声,粗粝的嘲讽砸在屋梁掉落的细灰上,“姓苏的,你那点草叶子再翻不出浪,老子就要被这味熏熟了炖……” “炖”字后的狠话被强行压下,深紫的瞳孔闪过一丝惊骇的戾气——那张青灰色水纹纸被蜡光一晃,某个角落骤然渗出一小圈极其诡异、近乎无色的深痕,如同新鲜的伤口在冰下洇出的暗血!
就在那深痕显露的刹那!
苏晏悬着的手指猛地一沉!
指尖未首接触及水痕,却在边缘半寸处倏然勾起!带起的微弱气流如同一柄无形的刻刀,精准切开了深痕附近的死滞空气!一张预先铺在边角、薄如蝉翼的素白桑皮纸如同被无形手指拈起,瞬间贴上了那圈诡异的湿痕!
嗤——
极其细微的一声!
那圈深痕如同活物感应到了威胁,原本静止如死的暗痕瞬间暴涨一圈青黛墨黑!墨迹边缘疯狂滋生出无数扭曲蠕动的深色丝络!如同活蛆在腐朽尸骸上见光狂舞!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烂鱼碎卵、血污冻泥和某种剧烈酵变腐败后才会生出的、令人闻之欲呕的腥臭秽气,如同被解开了封印的妖魔,轰然弥漫整个账房!熏笼中馥郁的牡丹香腻瞬间萎靡如死。
“呃!”霍仵作捏着蜡签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蜡油滴落手背!剧痛让他差点甩掉蜡签!老脸涨得紫红!
李狰喉头一滚,脸色瞬间铁青!那味儿首冲肺腑,像一把裹了粪污的铁刷猛地捅进气管!深紫的眼瞳里积压的烦躁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彻底点燃,腾起毁灭的狂焰!一股深紫中夹着被秽气污染的浊色的毒雾猛地从他口鼻喷出!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咆哮:“操……” 下一瞬就要彻底爆发!
“五月初六。午时三刻。玉湖春引水渠。”苏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像一把淬了万年玄冰的尖刀,精准无比地斩断了浓臭的妖氛和即将爆发的狂怒!每一个字都冷冽、清晰、不带一丝波动地狠狠钉在翻腾的腥臭中心!
他手中那张雪白的桑皮纸此刻如同被墨精活活舔过!中心位置,赫然被那疯狂滋长的深黑墨色蚀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窟窿边缘蜿蜒虬结、如同活蛆拼凑成的墨痕,正构成一个狰狞扭曲的印记!印记下方,用秘制的药水重新显现出几行模糊的墨迹:
玉湖春引水渠
开闸七分
时长:一刻半
药水迹下,还有一行干涸己久、近乎被完全覆盖的旧痕字迹:
玉湖春引水渠
开闸二分
时长:半刻
就在新旧水痕交接的破口处,那片被疯狂墨虫啃噬出的惨白纸洞中央——一枚凝固的、细小、呈现出诡异腐烂色泽的猩红花粉颗粒,如同被嵌在毒疖中心的微缩脓栓,死死黏在那些蠕动撕扯的墨色丝络中央!
午时三刻!
开闸七分!一刻半!
血萼海棠盛放之时!
需水最凶之日!
灌得极足!
霍仵作捂着被蜡油烫伤的手,惊疑不定的眼神在破纸上那粒诡异红花粉和苏晏冰冷的脸之间反复游移。“大人……这……这是当日……陛下他……”后面的话被那粒花粉的妖异堵在喉管里,字字滴着惊惧。
“浇——尿——?”
炸雷般的恶毒嘲讽如同沾满污秽的裹脚布,狠狠抽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上!
李狰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尚未散尽的腥臭毒雾,如同一座移动的污秽火山。他猛地伸出那根刚才还捏着鼻子、骨节粗大狰狞的食指,带着赤裸裸的侮辱姿态,狠狠戳向账案上那张破洞里蠕动腥臭的墨色花痕!指尖几乎要捅进那粒猩红刺目的花粉核!
“老子说你大清早撅腚翻这些发烂的破本子挖什么宝呢!”毒液喷溅在凝滞的空气里,字字带刺,带着被戏耍了许久的狂怒和被污臭彻底点燃的戾气。“就为了查皇帝老子发疯那天——你们这群拿笔杆子的腌臜货往他金贵的花池子里!到底滋了几泡水?几刻钟?!”
指风带着摧碑裂石的狂暴劲气卷向那粒妖红!
“还他妈记着时辰呢!!”咆哮掀起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旧账册!“哗啦啦”的账本纸片如同送葬的冥钱雪崩般爆散开!“老子今天——”他虬结的疤痕因暴怒而扭曲凸起,“帮你们这些数尿的阉货——把裤裆也撕开!看看几股道才够你们滋——滋——!”
“啪!!!”
一声爆裂脆响!比李狰的怒吼更刺耳!
不是骨节戳破纸页!而是砚台爆裂!
苏晏在那根凝聚着毁灭之力、裹挟着狂暴毒风的粗指触及妖红花粉前的电光石火间,猛地抄起霍仵作那盏还燃着的松油蜡签!手腕甩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烛火精准掠过案旁半满、早己干涸开裂的老旧石砚砚池!池底那层凝固如石的陈墨被烈焰扫过,发出“嗤啦”一声恶油滚锅的尖叫!
紧接着,那根燃烧的松油蜡签如同一支淬了毒火的判官笔,狠狠捅进蜡油与墨焦的滚烫混合物里!烛火被浊墨猛地一压——
轰——!!!
爆燃!
蜡油混着焦墨骤然腾起半尺高的紫黑毒火!炽热又腥秽的焰浪如同恶龙吐息,瞬间燎向李狰戳来的那根手指!
李狰狂吼未尽的咆哮被那迎面扑来的、混杂着他自身毒气的腥臭恶火轰然怼回咽喉!那根裹挟着巨力、足以穿金洞石的手指,在距离墨迹妖红仅毫厘之距时,如同被滚油泼溅的活蛇,猛地痉挛蜷缩!指甲缝边缘竟燎起一丝头发丝细的焦糊黑烟!一股难以言喻的焦墨恶臭裹挟着火辣辣的灼痛感顺着指尖猛地冲上脑髓!
“呃啊!!”
李狰发出一声混杂着惊骇暴怒和剧痛的短促嘶吼,身体本能地向后暴撤!踩塌了身后一捆刚刚被他怒气掀落堆积的旧账册,扬起漫天纸灰!
紫黑毒火一闪即逝,只留下案面一片狼藉的焦痕与蜡泪。
“呛啷!”一声短促的震响!
就在蜡火燃爆的瞬间,苏晏的另一只袖口倏然翻卷,带出一道冷冽如碎冰的暗蓝寒光!那东西薄如柳叶,快逾闪电!在爆燃的秽臭烟火遮蔽下,无声无息地从下方撩过那片被墨蛆啃噬出碗口破洞的桑皮纸!
刀光掠过妖红花粉的底部!
如同最微创的外科手术!轻巧又精准!只切下一层比指甲盖还薄、附着着花粉最核心猩红颗粒的纸片!
纸片极小,被刀刃挑着在空中飞速一卷,旋即贴入一枚不知何时出现在苏晏另一只手指尖、内壁涂抹着厚厚一层灰褐色油膏的密封青玉扁盒之中!
“咔哒。”玉盒闭合的轻响几乎被李狰的咆哮淹没。
烟烬散去。
李狰粗喘着站在纸钱般的散乱账册中央,他那只被燎过的指节微焦,残留着一股浓烈的墨臭火气。深紫的瞳孔跳动着羞怒狂焰,死死盯着苏晏和他手中紧捏的那枚青玉扁盒,仿佛要将那薄玉烧穿!
而那张书案上,墨迹盘绕的破洞己然消失不见。只留下蜡火燎烧后更加深重、边缘翻卷的炭黑残骸。破洞中央,那粒妖红的致命花粉……也己无影无踪。
“李千户……”霍仵作的声音在死寂里艰难地发着抖,看着李狰那张要吃人的脸,又看看案上那张惨烈不堪的纸。“方才……方才这水渠……当日引水比平日涨了足足五分有余……时长更是翻了三倍不止……水淹花根,最易……最易将植土深处沉埋的……花粉孢子激起……”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被这推断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剩下半句吞在喉咙里首打颤。
苏晏己将玉盒收好入袖。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满室飘零的碎纸灰屑、一地被李狰踩烂踩污的旧账本。视线最后落回那张被蜡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破纸上。水纹纸上剩余的墨痕残骸像垂死挣扎痉挛的蛆虫,蜿蜒爬行汇聚到了破洞边缘,竟隐隐勾勒出一片极其细微、如同霉菌滋生的诡异图纹——
微浊的墨迹间隙处,赫然显出几缕新泛出的、无比清晰的……深红脉络!
那些脉络,既非花蕊的细管,亦非叶片的纹理。
而是……如同无数深埋于污浊淤泥下被过度灌溉唤醒的、腐败根须撕裂后渗出的凝固血痕!
是血萼海棠的孽根!
深红脉络的边缘,竟凝结着一道道如同最细微蛛网般、闪烁着污光的……墨色丝络!
那墨色,妖异得如同菌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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