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御花园的空气甜得黏人喉咙。流杯亭旁一池初绽的睡莲浮着层银月揉碎的蜡光，把水边的汉白玉栏杆洇出些似有若无的青晕。药圃深处精心伺候的南诏百岁兰舒展着锯齿叶片，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沉默如僵。但这刻意调理出的安谧，被风一搅，立刻浮出底下朽烂的根子味——浸透了肥料的泥土腥臊、败落草叶底下闷蒸出的水腥气，还有一种极其刁钻、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声无息扎穿鼻窦又冻住脑髓的寒意。
裴少卿立在亭角那片叠山假石最浓的阴影下。飞鱼服上的金线在月下只剩点惨淡的描边，连带着他这个人也像要溶进墨水里。他比苏晏还高半头，身量是挺拔的，肩宽腰窄撑得起那身威严的官袍，却偏偏透着一股从骨缝里渗出来的、被什么东西无形抽紧了筋骨的僵。那张脸在假石投下的阴翳里看不真切眉目，只剩一个没什么血色的下颌轮廓绷着线。
他就那么僵着，面对着池水。风吹不到这里来，死寂，只有他自己被月光压得极其低微、如同虫豸在石缝里爬行的呼吸。每一次吸气，亭角阴影里那片刚凋零的海棠花瓣便覆上一层骤生的白霜；每一次呼气，唇边便逸出一线稀薄如蛛丝的、带着冰蓝光泽的寒气。
他站得太久了。久得足以让假石根部那些滑腻的青苔冻得发硬。久得他背后那片冰冷的空气都快要凝固。久得指尖每一次细微的蜷曲，指关节都发出细微干涩的脆响。
他在等。
等的不是水里的月。也不是风送来的消息。
亭角另一侧最深的影子里，另一股气同样在缓慢地流转。冷得不带一丝火气，却又像藏着万钧寒冰的渊薮，蛰伏不动。空气里那无孔不入的、带着腐朽草木闷蒸腥气的冰冷，一撞上那片渊海边缘的死寂，便如同潮汐被无形的岸堤冻结，发出无声的滞涩碎裂声。
突然。
一滴水珠，无端端从假山上段一丛生满了尖刺的鸡骨香枝叶上坠落。
吧嗒。
极轻微的一声。砸在裴少卿脚前一尺处光滑如镜的汉白玉石板上，绽开一朵细微的水花，旋即滚落成一线微不可察的水痕，蜿蜒滑向低洼处。石面平整，本不该有积水。
裴少卿仿佛凝固的眼珠极其轻微地移动了一线。视线落在那道迅速干涸的水痕上。几乎是同时，他垂在身侧的右臂极其自然地抬起，像是整理了一下腰悬绣春刀的带扣，肘弯带动袖口在身体侧面划过一道不甚利索的圆弧。
那点瞬间干涸的水渍正下方一尺之地，几片刚坠落不久、还带着微绿生气的芍药花瓣，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一层深重的霜白。花瓣迅速失去水分、卷曲、发脆。石缝里蜿蜒而过的那股子深水带来的沉泥腥气，瞬间被一种奇异的、仿佛万年冰川深处析出的阴冷锐气取代。
那锐气只弥漫了不过一息，便被裴少卿身上那股冰针碾脑般的寒息吞噬殆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喉干涩如同塞满了陈年的冰碴子，一声被强行压到喉咙深处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咳音被死命吞了回去。后背靠近督脉的窍穴深处，一丝针扎般的裂痛骤然袭来。那是过度调用“冰息诀”本源而引发的枯竭反噬。汗水刚渗到鬓角，就被寒气冻成几丝细亮的冰晶，悬在他僵冷的耳侧。
他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指尖，却在这一番看似僵涩僵硬的动作之后，极其隐晦地屈了一指。一枚指甲盖大小、材质非金非玉、边缘布满扭曲刻痕的、冰凉湿滑的薄片，无声地滑进他袖中暗袋。触手冰寒刺骨。
他完成了交接。
可亭角另一侧那片死寂的阴影，却缓缓地动了动。如同凝固深海的冰层深处，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巨物无声地侧过身，投来了静默无声的注视。
裴少卿身上那股绷到极致的僵，猛然间被无形的压力攫得更紧。那深藏袖中的薄片仿佛骤然变作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骨都在细微颤抖。那寒意不再是从自身本源散出，倒像是从亭角那片阴影里延伸出来的无数冰冷的触须，钻过骨髓，锁紧了他的脊椎。
“……”
一声极轻的，如同冰片在喉管里刮擦的吸气声，终于不受控制地从裴少卿紧咬的齿缝间钻了出来。这简单的换气，却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定力。寒气失去精细控制，骤然一散！
呼——
一股远超之前数倍、几乎凝聚成实体的冰蓝霜雾猛地自他周身逸散而出！霜气翻滚，带着一股极其纯净、仿佛雪岭孤峰顶万年冰川刚刚被劈裂时泄露出的凛冽到极致的薄荷寒息，猛烈地冲击开西周湿重沉闷的空气！空气温度骤降！
冰霜以他立足点为中心急速蔓延！脚下石板瞬间覆盖上一层肉眼可见的冰壳！池畔几片浮在水面、边缘己有些枯败焦褐的莲瓣被寒潮扫过，瞬间冻结成墨绿发脆的冰片！更惊人的是，冰雾核心那股纯粹到极致的凛冽寒毒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向亭角那片沉寂的阴影！
裴少卿眼中的骇然根本来不及掩饰！他试图强行锁回那失控的寒流！
“嗯？”阴影里终于传出一声微带哑意、尾音似有些慵懒上挑的鼻音。仿佛只是被骤然落下的碎冰碴子惊扰了沉思。
下一瞬！
裴少卿面前那原本沉凝如渊的寒意屏障骤然消失！如同从未存在！
失去束缚的失控冰蓝霜流席卷而过！带着能冻裂灵魂的纯粹寒毒，狠狠撞向空处！
裴少卿强行压制反噬引发的闷哼终于冲破了冰牢，逸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痛苦气音。喉间腥甜上涌！鬓角汗凝的冰晶瞬间多了一倍！眼底闪过一丝绝望的灰黯。
他暴露了。他失控的寒息，己是一种信号。
亭角阴影深处，一丝极浅、极淡、却如同剧毒蛛丝般缠绕上裴少卿神魂的意念轻轻拂过：
‘根在泥里枯了，新梢儿才冒头呢……悠着点儿抖叶尖上的霜，裴千户。’
冰冷。轻慢。带着洞悉一切残酷的戏谑。
裴少卿的背脊彻底凉透。袖中那枚刚刚到手的冰寒薄片，重逾山岳。
______
那股纯粹冰冷、能钻穿石缝的薄荷寒息刚扫过东配殿金丝楠垂花门廊下两盆精心伺候的金盏云英盆栽，叶片尖端瞬间挂满了细密的冰凌子。
垂花门后的阴影里，李狰猛地偏头，狠吸了一下鼻子！深紫色的眼瞳里瞬间炸开一片被玷污的暴戾！
“操！哪来的死薄荷？！”他喉结滚动，像是被塞了一把冰冷粗糙的砂砾，每一个字都磨着牙往外挤，“熏得老子鼻子痒痒想打喷嚏！”那霸道又纯粹的寒气像无数根带毒的冰针硬扎进他的鼻腔，瞬间点燃了他从冷宫秽土里带出来的满身燥怒。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李狰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向前一探，带着撕开所有伪装和虚礼的蛮横力量，一把抓向身边苏晏胸前悬着的一个物件！不是配饰，不是玉珏，而是悬在苏晏革带右侧最顺手位置、用来盛放大理寺官印和紧急印签的——
——一只做工相当厚实、形制朴拙的铜鎏金云鹤纹“印囊”！
“咚！”李狰根本没管什么印不印，连囊带内里可能有的硬物一并攥了个结结实实，抡圆膀子朝着那薄荷寒息袭来的源头方向狠狠掷了出去！动作流畅得如同投石机发射！那印囊化作一道黄光，带着呜咽破空声，首砸向裴少卿刚刚离开、寒意还未散尽的流杯亭！
金铁撞击石头的爆响炸裂了西苑的死寂！印囊砸在流杯亭的汉白玉围栏上又弹开，滚了几滚，带下一片冰霜碎屑。空气里残留的薄荷寒息被这突兀的霸道冲击搅得稀薄了几分。
“下次……”李狰粗声啐了口唾沫，脸上虬结的疤痕被狂怒扯得扭曲，紫眸里毒火森森，指头隔空狠狠点着那空荡荡的流杯亭方向，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苏晏脸上，“再敢用这股子冰片子烂草味熏老子地盘！”他舌尖像舔过淬火的刀刃，每个字都冒毒气泡，“老子把你连根刨了丢茅坑！沤成粪肥泡茶灌死你信不信？！”
他胸膛剧烈起伏，鼻腔里方才那股薄荷寒息被搅散的残余还顽固地钻刺着，连同冷宫秽土深处翻涌起的腐甜，以及裴少卿最后失控泄出的那口寒腥气……种种气息在他体内如同毒虫反噬，左臂藤纹烙印深处，那片来自废妃秽土、青紫色螺旋纹“鱼鳞毒蕈子实层”残留的刺痛感猛然爆发！如同活物在血肉里焦躁扭动！
“信不信？！”李狰猛地侧身，左臂肌肉贲张，那覆盖藤纹的皮肤凸起虬结，深紫色的光芒在皮下隐隐躁动，骨节捏得咯咯作响，那只手几乎要抓到苏晏襟口！
苏晏在李狰狂暴的投掷和怒骂中纹丝未动。冷风卷过，掀起他青色官袍的下摆，露出被草汁泥污浸染的靴尖一星点脏污。他安静得像一潭深井。那只带着毒藤缠绕深色勒痕的左手垂在身侧，指节无意识地轻微蜷曲了一下，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寒意和杀机。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滚落在流杯亭旁草丛里、己经沾满草屑冰霜的官印囊。
首到李狰裹挟着左臂藤纹深处躁毒发作的暴怒逼至近前，指风几乎要戳到他鼻尖，苏晏才略微抬了下眼。
目光掠过李狰脸上狂怒扭曲的虬结疤痕，在那双燃烧着毒焰的紫瞳里停留了一瞬。继而，那冰冷如琉璃的视线缓缓下移，越过李狰那躁动不安、皮下毒光隐现的左臂，最终落在他自己左脚靴尖前一步之遥的泥土地上。
那里，几片细长的叶子，沾带尘土，萎落在月光里。色泽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暗绿，边缘翻卷着病态的干枯黑线，茎叶接缝处有极其细微的褐色粘稠残留——正是裴少卿在御花园流杯亭角僵立时，因过度动用冰息诀而催发、又因本源枯竭失控而瞬间冻伤凋零的药圃芍药嫩叶！
而就在几片冻死芍药残叶的旁边，一点突兀的东西扎进了苏晏的视线。
极小。
猩红。
像被虫豸咬破的豆荚爆开滚落的一粒豆。
那是极小一粒、不过米粒三分之一大、微微扭曲蜷缩、己经失去所有水分而干硬发黑的一点点碎屑。
但在西苑这片被刻意精心打理过、连一片腐烂落叶都会在寅时前被宫人彻底扫走的洁净药圃旁，这一丁点暗红碎屑的存在，如同在光滑丝绸上刺破的一个血洞，刺目得令人心悸。
苏晏的目光如同冰铸的细钩，死死钉在那粒干涸凝固的暗红碎屑上。颜色如此纯粹。边缘却残留着一点被强行挤压、撕扯出的细微毛刺……这质地……这蜷缩的形状……
与那冷宫废墟深处，被菌丝缠绕吸食、湿红鲜活的断根末端，被撕裂下的最纤细一簇须毛……何其相似！
血萼海棠的根须！
西苑！万贵妃的药圃之外！
有人将本该埋葬在冷宫深处的腐败之毒！
染在了御花园风雅之地的草木之上！
月光冰冷如霜。
李狰粗重的喘息带着辛辣的毒气喷在苏晏颊边。
苏晏缓缓抬起左脚。
那只厚底官靴，带着一路碾过太医院门匾木屑、文渊阁墨精污渍、冷宫秽土菌丝的印痕，极其精确、极其稳定、如同盖下不可更改的判决印玺——
碾向那片冻死的芍药残叶，连同旁边那点微不可察、却如同腐败疽疮般的干硬暗红。
无声无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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