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省城的绿皮火车,在初冬灰蒙蒙的天色下,喘息着驶离了红旗煤矿小站。李秀兰紧紧抱着裹在厚棉袄里的陈安,坐在硬邦邦的座椅上。窗外,熟悉的煤仓、井架飞速倒退,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萧瑟的田野和陌生的村庄。她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张嫂坐在旁边,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袱,里面装着干粮、水壶,还有姐妹们七拼八凑的粮票和皱巴巴的毛票。她用力握着李秀兰冰凉的手,嗓门依旧洪亮,却刻意压低了声音:“秀兰,别怕!有嫂子在呢!省城医院的大夫,那都是有大学问的,一准儿能给你瞧好!安儿也乖,是不是?”她捏了捏陈安的小脸蛋。
陈安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像平时那样活泼,小脑袋靠在妈妈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陌生景象,小声问:“妈妈…我们去哪儿?找爸爸吗?”
“嗯,去找爸爸。”李秀兰搂紧儿子,下巴轻轻蹭着他柔软的头发,声音有些飘忽,“也…也去看看医生伯伯。”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进着,单调的节奏催人昏沉。孕反带来的恶心感并未因旅途而减轻,反而在车厢浑浊的空气和颠簸中变本加厉。李秀兰脸色苍白,强忍着不适,胃里翻江倒海。她不敢吃东西,只小口抿着张嫂递过来的温水。每一次反胃的痉挛,都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陈安似乎也察觉到了妈妈的难受,伸出小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吐…安儿给妈妈拍拍…”
张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能不停地安慰,心里默默祈祷着快点到站。
当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省城巨大的、人声鼎沸的站台时,李秀兰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她们向前。刺鼻的煤烟味、汗味、各种陌生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浪和压迫感,让从未出过远门的李秀兰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她紧紧抓着张嫂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搂着陈安,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跟紧我!别撒手!”张嫂扯着嗓子喊,用她壮实的身躯奋力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她虽然也是第一次来省城,但那股泼辣和生存的本能让她显得格外镇定。她一边护着李秀兰母子,一边瞪大眼睛寻找着出站口和公共汽车的站牌。
几经周折,挤上人满为患的公共汽车,又一路颠簸询问,当她们终于站在省人民医院那栋高大肃穆的白色大楼前时,己是下午。凛冽的寒风卷着枯叶刮过,李秀兰看着那扇巨大的、不断有人进出的玻璃门,看着里面穿着白大褂匆匆走过的身影,只觉得那门像一张巨兽的口,冰冷而陌生。巨大的惶恐和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
“走!进去!”张嫂深吸一口气,用力搀住她发软的身体,另一只手牢牢牵着陈安,像一位冲锋的战士,带着她唯一的“伤员”和“小兵”,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代表着未知与希望的白色世界。
挂号、排队、等待…
省人民医院的人流比火车站更甚。走廊里充斥着孩子的哭闹、病人的呻吟、家属焦急的询问。空气混浊而压抑。李秀兰攥着那张宝贵的转诊单和介绍信,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次叫号的声音都让她心头一紧。孕反的恶心感持续折磨着她,她只能闭着眼,靠在张嫂厚实的肩膀上,努力平复呼吸。陈安依偎在她怀里,小脸上写满了不安和困倦,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襟。
“李秀兰!李秀兰在吗?妇产科三诊室!”护士清脆的喊声终于响起。
李秀兰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她撑着张嫂的手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扇诊室的门。张嫂抱着己经睡着的陈安,焦急地等在门外。
诊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女大夫面容和蔼,但问诊和检查的过程对李秀兰来说依旧充满了紧张和羞怯。当冰凉的听诊器贴上她的小腹,当大夫的手指在她手腕上按压,她紧张得浑身僵硬。抽血时,看着暗红的血液被抽进针管,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几乎晕厥。
“孕反确实比较严重,属于妊娠剧吐的范畴了。”大夫看着检查单,语气温和但带着严肃,“电解质有点紊乱,营养状况也不太好。胎儿目前看发育还算正常,但母体这样下去不行,会影响胎儿营养吸收。需要住院观察几天,输液补充营养和电解质,同时用点药控制呕吐。”
“住院?”李秀兰的心猛地一沉,脸色更白了。住院?那得多少钱?还要耽误多久?陈强…她还没去找陈强…
“大夫…能不能…不住院?我…我回去好好休息,多吃点…”她声音发颤,带着哀求。
“同志,这不是休息和多吃就能解决的。”大夫耐心解释,“你现在身体处于一个失衡状态,需要医疗干预来纠正。硬扛下去,对你和胎儿都不好。住院观察几天,情况稳定了就能出院。费用方面…”大夫看了看她洗得发白的衣服和紧张的神情,“我们会尽量控制,有些药可以用替代的。身体要紧。”
李秀兰看着大夫不容置疑的眼神,又低头摸了摸自己依旧平坦却孕育着生命的小腹,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对腹中孩子的担忧压倒了所有顾虑。她咬着苍白的下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就在李秀兰在省人民医院冰冷的长椅上签下住院同意书,被护士领着走向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时,省煤机厂技工学校门口,陈强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课程。
他背着那个印着“红旗煤矿”字样的帆布书包,里面塞满了笔记和书本。初冬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他因为专注学习而略显疲惫的脸上。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那里放着李秀兰的信,是他疲惫时汲取力量的源泉。他盘算着晚上再啃啃液压系统那几道复杂的计算题,然后给秀兰写回信,告诉她今天又弄懂了一个阀门的原理。
刚走出校门没几步,一个略显熟悉又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喊住了他:
“喂!前面那个!红旗矿的陈强是吧?”
陈强循声望去,只见门卫室旁边,站着维修车间那个总板着脸、技术却顶呱呱的王师傅。王师傅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手里拿着个扳手,脚边放着一个用油布包着的、沉甸甸的物件。
“王师傅?”陈强有些意外,连忙走过去,“您找我?”
“喏!”王师傅把脚边那油布包往陈强跟前一踢,没好气地说,“你们矿那个姓赵的老倔头,托人捎来的!死沉死沉的!说是你用得着!”
陈强疑惑地蹲下身,解开油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台结构复杂、但明显是拆解下来的旧液压阀组!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油污和金属碎屑!旁边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赵铁柱那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迹:
“小子!省城好东西多,但也别光啃书本!真家伙在这儿!琢磨透了,比啥都强!磨圆溜!”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陈强全身!赵师傅!他远在千里之外,竟然还惦记着给他送“真家伙”来实践!这台旧阀组,虽然破旧,却是活生生的教材!比书本上那些图纸更首观,更亲切!
他感激地抬头:“王师傅,太谢谢您了!也替我谢谢赵师傅!”
“谢啥谢!赶紧拿走!别挡道!”王师傅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进了门卫室。
陈强费力地抱起那沉甸甸、油乎乎的阀组,冰凉的金属硌着他的胳膊,新鲜的机油味扑鼻而来。这熟悉的触感和气味,瞬间将他从省城课堂的抽象理论拉回了井下轰鸣的机器旁。他低头看着阀体上复杂的油口和磨损的痕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今晚,他有更“带劲”的功课要做了!
他抱着这意外的“礼物”,转身准备回宿舍。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马路对面,医院方向开来的公共汽车站旁,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挤下车门。一个身影壮实,穿着厚棉袄;另一个身影单薄,穿着洗旧的碎花棉袄,怀里好像还抱着个孩子…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模糊了视线。陈强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努力向马路对面望去。
省城医院冰冷的长椅上,李秀兰签下了关乎生命的承诺;技校门口油污的包裹里,承载着师傅跨越千里的期许。一个在弥漫消毒水味的白色世界里独自面对未知的脆弱与坚强,一个在机油气息中触摸到来自井下的滚烫激励。命运的铁轨在省城交汇,那惊鸿一瞥的熟悉身影,是疲惫幻觉还是期待己久的相逢?陈强抱着沉重的阀组,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目光死死锁定在马路对面那模糊却牵动心魄的身影上。油污沾染了他的衣袖,寒风刺痛了他的脸颊,但此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那个方向传来的、微弱却可能改变一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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