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嫂那厚实有力的臂膀,成了李秀兰摇摇欲坠时最坚实的依靠。她被半扶半抱着回到307,几乎是被按在了床上。眩晕和恶心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浑身脱力,冷汗涔涔。陈安被另一个姐妹暂时带回家照看,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泪痕。
“秀兰啊,你可吓死我了!”张嫂拧了热毛巾,一边给她擦汗,一边絮叨,语气里满是心疼和后怕,“怀着身子呢!还这么逞强!那活动是重要,可你自个儿的身子骨更要紧啊!强子不在家,你要是有个好歹,可咋办?”
李秀兰虚弱地靠在床头,嘴唇发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张嫂…我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累着了…”
“累着了?我看你是把自个儿当铁打的!”张嫂眼睛一瞪,不容置疑地说,“不行!明天必须去卫生所!找王大夫好好瞧瞧!你这反应也太大了,别是有什么不妥当!安儿你甭操心,放我家,我替你看着!你要是不去,我就去告诉吴老师,让夜校给你放假!”
面对张嫂的强势和不容反驳的关心,李秀兰心里又暖又涩,只能点头答应。她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负担和未知。陈强远在省城,家里的顶梁柱,此刻只能由她这个摇摇晃晃的“半边天”独自撑起。
第二天,在张嫂的“押送”下,李秀兰来到了矿卫生所。
王大夫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听完李秀兰的描述,又仔细问了月事和反应情况,眉头微蹙。他搭上李秀兰的手腕,凝神诊脉,指腹下的脉象滑利却略显细弱。
“小李啊,”王大夫收回手,语气带着关切,“你这孕反是比一般人重些。脉象上看,胎气倒是稳的,就是母体虚了点。这跟你最近劳累过度、思虑过重有很大关系。”他顿了顿,看着李秀兰苍白的脸,“咱们矿卫生所条件有限,有些更精细的检查做不了。我建议你,最好能去趟省城大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查查血,看看胎儿的发育情况,心里也踏实。你现在这状况,光靠硬扛不行,得科学调养。”
“去…去省城?”李秀兰愣住了。省城?那对她来说,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车费、住宿、检查费… 还有人生地不熟… 巨大的惶恐瞬间攫住了她。
“是啊,”王大夫叹口气,“咱们这儿只能开点缓解孕吐、安胎的药。但你这反应这么厉害,怕影响胎儿营养吸收。去省城大医院,设备好,医生经验也足。强子不是就在省城学习吗?正好,让他陪你去!”
提到陈强,李秀兰的心猛地一揪。他刚去没多久,学业那么重,自己怎么能去打扰他?让他分心?她下意识地摇头:“王大夫…不用…我吃点药,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强子他…他学习忙…”
“再忙能有老婆孩子重要?”张嫂在一旁急了,“秀兰,听大夫的!这事不能含糊!钱的事你别担心,姐妹们给你凑!我陪你一起去!省城咋了?又不是龙潭虎穴!为了肚子里这个小的,也为了你自己,必须去!”
王大夫也点头:“张嫂说得对。小李,这事不能拖。我给你开个转诊单和介绍信,你尽快安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马虎不得。”
李秀兰攥着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转诊单和介绍信,看着上面“建议转诊省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字样,只觉得一阵阵眩晕。省城… 陈强… 陌生的医院… 未知的检查… 还有那沉甸甸的、需要姐妹们凑的钱… 巨大的压力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
与此同时,省煤机厂技工学校的教室里,陈强正迎来一场关键的“战役”。
课程进入了矿山机械的核心——液压传动系统。巨大的黑板上,挂着一张极其复杂的液压系统原理图。各种代表泵、阀、缸、管路的符号密密麻麻地连接在一起,箭头标注着油流方向,旁边是更复杂的压力、流量计算公式。
老教授用教鞭指点着图纸,声音洪亮:“同学们,看这里!这是整个系统的核心控制回路!溢流阀设定系统最高压力,防止过载;换向阀控制油缸动作方向;节流阀调节执行机构速度… 任何一个环节失效,都会导致系统瘫痪!理解这个回路,是掌握液压传动的关键!”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陈强坐在后排,眉头紧锁,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如同巨大蛛网般的图纸。那些抽象的符号和箭头,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却又混乱地纠缠在一起。溢流阀?换向阀?节流阀?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油是怎么流的?压力是怎么变化的?他脑子里塞满了名词和公式,却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放着李秀兰最新的来信。信里,她用轻快的语气说着家里一切都好,安儿又长高了,妇女班又学了新知识,只字未提自己的不适和那张沉重的转诊单。信的末尾,依旧是那句温暖的鼓励:“当家的,安心学,一遍不行就两遍,就像赵师傅‘磨圆溜’,总能成!”
一遍不行就两遍… 磨圆溜…
陈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试图立刻理解整张图,而是像在井下处理复杂顶板一样,先找到最关键的“节点”。他的目光锁定在图纸中央那个代表“换向阀”的方框上。他想起了自己改造过的液压支柱锁紧阀,想起了赵师傅说的“油路要通,拐角要圆溜”。换向阀,不就是控制油往哪边流的“岔路口”吗?
他拿出笔记本,不再抄写公式,而是笨拙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岔路口”(代表换向阀),然后画出两条路(油路),一条通向“顶柱子”(油缸),一条通向“缩柱子”。他在“岔路口”旁边画了个小阀门(代表控制手柄),旁边标注:“扳这边,油走这条路,顶柱子;扳那边,油走那条路,缩柱子。”
然后,他又在“岔路口”前面画了个“小门”(代表溢流阀),旁边写:“压力太大,小门自动开,油跑掉,保护机器。”在通向“顶柱子”的路上,画了个“小窄缝”(代表节流阀),标注:“缝窄,油流慢,柱子顶得慢;缝宽,油流快,柱子顶得快。”
他完全抛开了书本上标准的符号和术语,用自己最熟悉的井下语言和图画,去解构这张复杂的天书。画着画着,那些混乱的符号仿佛渐渐清晰起来,与他改造阀芯时的观察、与赵师傅的讲解、与井下支柱顶起时那“嗡”的一声,神奇地对应上了!
他仿佛看到,冰冷的图纸背后,是奔涌的液压油,是伸缩的油缸,是井下那支撑起千钧顶板的钢铁脊梁!一股豁然开朗的激动涌上心头!他顾不上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埋头在自己的“土味图解”里,越画越清晰,越写越顺畅!
晚上,宿舍熄灯后。
陈强打着手电筒,趴在床上,就着微弱的光线,给李秀兰写回信。他兴奋地描述着自己如何用“岔路口”、“小门”、“小窄缝”理解了复杂的液压回路,字里行间充满了突破瓶颈的喜悦:
“秀兰:
见信好!
今天学了个大东西,叫液压系统图,跟蜘蛛网似的,开始看得我头昏脑涨。后来我想起你信里说的‘磨圆溜’,想起赵师傅教的‘油路要通’,我就把它当成咱们井下的‘水柱子’来想!画了个‘岔路口’管方向,‘小门’防压力太大,‘小窄缝’管快慢…嘿!这么一想,竟然通了!老师讲的公式还是不太懂,但这图,我好像摸到点门道了!
家里都好吧?安儿听话吗?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等我学成了,回去让咱们矿的机器都更‘听话’!
想你们。
强
197X年X月X日 夜”
他写完信,仔细封好,心里充满了对妻儿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他完全不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家中,他视为依靠的“半边天”,正攥着一张通往省城的孕检单,独自承受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惶恐,面临着人生中一次重要的、充满未知的远行。
省城的孕检单,承载着生命的重量与母体的脆弱;技校的液压图,在“土味”解构中透出理解的光芒。一个在身体的煎熬与远行的惶恐中挣扎,一个在知识的迷宫里笨拙却坚定地凿开一隙光亮。两张薄薄的纸,隔空映照着这个工人家庭在时代浪潮中的坚韧与守望。李秀兰看着手中的转诊单,仿佛看到了省城医院冰冷的走廊;陈强着刚写完的信,指腹下是粗糙的纸面,心中是对妻儿温热的想象。命运的铁轨,即将在省城这个节点,迎来一次充满悬念的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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