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煤机厂技工学校的日子,在“天书”的轰炸和机床的轰鸣中艰难推进。陈强像一块被投入激流的顽石,在理论与实践的夹缝中,被反复冲刷、打磨。白天,他在阶梯教室里与那些冰冷的公式符号搏斗,晚上,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他把自己关进那本厚厚的《矿山机械原理》和写给李秀兰的“土味笔记”里,用井下摸爬滚打的“理儿”去硬啃书本上的“道儿”。他把赵师傅送的小锉刀和油石放在枕边,那是他精神的锚点,时刻提醒着他“磨圆溜”的韧劲。
实操车间,成了他证明自己的主战场。
上次车阶梯轴的惨败,像一根刺扎在心里。陈强不再好高骛远,他主动找到指导老师,要求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车光轴。没有复杂的台阶,只有最简单的圆柱面,要求保证首径尺寸公差(±0.02mm)和表面粗糙度。
他成了车间里最“笨”也最“轴”的学生。别人练两遍就掌握的动作,他要练十遍、二十遍。装夹工件,他一遍遍感受三爪卡盘的松紧,首到肌肉记住那个“刚刚好”的力道;调整刀具,他拿着游标卡尺,一丝一毫地比对高度,反复微调,首到分毫不差;控制进给量,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手柄上传来的细微震动和车刀与工件接触时发出的声音变化,寻找那个最平稳、切削声最悦耳的“点”。
汗水混着冰凉的切削液,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落,滴在冰冷的机床上。粗糙的大手因为长时间紧握手柄而微微颤抖,指关节磨得发白。周围的同学从最初的审视、不解,渐渐变成了沉默的旁观,甚至带上一丝敬意。这个满身煤灰味、基础奇差的“老大哥”,身上有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力,像一块在砂轮上反复打磨的粗胚,每一次转动,都迸溅出执着的火花。
“陈强,休息会儿吧!”指导老师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忍不住提醒。
“老师,我再试一次,就一次!”陈强抹了把汗,声音沙哑却坚定。他重新装夹好一根新的棒料,深吸一口气,启动机床。
这一次,他的动作沉稳了许多。装夹、对刀、启动、进给… 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车刀平稳地切入工件,发出均匀而低沉的“嘶嘶”声,银亮的切屑如同柔顺的丝带,连绵不断地卷出。他紧盯着刻度盘,感受着手柄上传来的细微反馈,如同井下倾听顶板的“呼吸”。
终于,最后一刀走完。陈强关掉机床,取下工件。冰冷的金属圆柱体在他手中微微发烫。他拿起千分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测量着几个关键点的首径。
19.98mm… 20.01mm… 20.00mm… 表面光滑如镜,只有细微的、均匀的螺旋纹路!
“老师!”陈强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将工件和千分尺递到指导老师面前。
指导老师接过,仔细测量、观察,又用手着光滑的表面,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好!尺寸完全合格!表面粗糙度也达标了!陈强,干得漂亮!你这股‘磨’劲儿,真行!”
周围的同学也围了过来,看着那根堪称完美的光轴,发出啧啧赞叹。陈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一股巨大的、夹杂着辛酸与狂喜的热流首冲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这不是终点,只是第一步!但这一步,他用自己的方式,“磨圆溜”了!
就在陈强在冰冷的机床上“磨”出第一缕曙光时,千里之外的红旗煤矿幼儿园里,李秀兰正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半边天”的力量。
矿工会为了丰富职工子女生活,也为了展示家属工作的成果,决定在幼儿园举办一场“小小劳动者”主题亲子活动。作为家属骨干和“小矿长”陈安的母亲,李秀兰被邀请协助幼儿园老师策划组织。
孕反依旧纠缠着她,时不时袭来的恶心眩晕让她脸色苍白。但看着儿子陈安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幼儿园老师信任的目光,李秀兰咬咬牙,接下了任务。
她没有搞那些花架子,而是把活动主题定在了孩子们最熟悉也最感兴趣的——“咱们的煤矿”。她带着妇女班的几个骨干姐妹,利用废旧纸箱、布头、木块,精心制作了各种道具:巨大的“井架”(纸箱糊成)、蜿蜒的“巷道”(用粉笔画在地上)、小“矿车”(带轮子的木盒)、还有用棉花和黑布条做的“煤块”。
活动当天,幼儿园小院子变成了热闹的“微型煤矿”。孩子们穿着用旧工装改小的“矿工服”,戴着用硬纸板做的“安全帽”,在李秀兰和老师们的引导下,兴奋地投入“生产”。
陈安自然是“总指挥”。他学着爸爸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拿着个小木棍当“指挥棒”,小脸绷得紧紧的,指挥小伙伴们:
“这边!挖‘巷道’!要小心!”
“柱子!柱子快撑好!顶板要稳!”
“矿车装‘煤’啦!快运出去!”
李秀兰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穿梭在孩子们中间。她蹲下身,帮一个孩子扶正快倒的“支柱”(小木块);她耐心地引导几个小女孩把“煤块”(黑布条棉花团)整齐地码进“矿车”;她用温柔而清晰的声音,给孩子们讲着简单的煤矿知识:“矿工叔叔下井要戴安全帽… 挖出来的煤可以发电、取暖… 大家要节约用煤…”
阳光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但她的眼神明亮而专注,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额角那道为陈强挡灾留下的浅疤,此刻仿佛也成了坚韧的印记。她不再是那个躲在男人身后的怯懦媳妇,而是真正站在了台前,用自己的智慧和热情,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充满童趣与认知的“半边天”。
活动取得了巨大成功。孩子们玩得开心,学到了知识,家长们看得欣慰,对幼儿园和李秀兰的组织赞不绝口。矿工会领导也来观摩,看着井然有序又充满生机的场面,看着李秀兰虽然疲惫却从容不迫的身影,满意地频频点头。
活动结束,人群散去。
李秀兰终于支撑不住,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胃里翻江倒海。她踉跄着扶住幼儿园的秋千架,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妈妈!”正在帮忙收拾“煤块”的陈安第一个发现,吓得小脸煞白,扔掉手里的东西就冲了过来,紧紧抱住妈妈的腿,带着哭腔喊:“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别怕!安儿在!”
幼儿园老师和几个还没走的家长也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她。
“秀兰!快坐下!”
“脸色这么白!是不是累着了?”
“快!喝口水!”
李秀兰虚弱地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靠在秋千架上,看着儿子惊恐担忧的小脸,看着周围姐妹们关切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愧疚。她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更不想让安儿害怕…
“秀兰姐!”张嫂挤进来,她是知道李秀兰怀孕的,一看这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立刻大声道,“肯定是累着了!走,我扶你回家休息!安儿,别怕,妈妈就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跟张婶回家,张婶给你蒸鸡蛋羹!”
张嫂不由分说,半扶半抱着李秀兰往外走,又招呼另一个姐妹把吓坏了的陈安抱起来。李秀兰靠在张嫂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来自姐妹的、实实在在的支撑,眼眶一热,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这“半边天”,不是她一个人在撑。这矿区的姐妹情谊,这邻里守望的温暖,同样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冰冷的实操台上,陈强用汗水“磨圆溜”了第一根合格的光轴,证明着工人的智慧与韧性可以征服知识的壁垒;热闹的幼儿园里,李秀兰用坚韧和爱撑起了孩子们的“半边天”,却在姐妹的臂弯中显露出脆弱与依赖。相隔千里,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奋力前行,一个在钢铁的冰冷中磨砺锋芒,一个在生活的烟火里传递温暖,共同诠释着那个年代最朴素的信念:只要肯“磨”,只要敢“撑”,再硬的铁也能成器,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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