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技校的“天书”与夜校的“顶梁柱”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36章 技校的“天书”与夜校的“顶梁柱”

 

省煤机厂技工学校,坐落在省城近郊。高大的厂房、宽阔的操场、整齐的教学楼,还有那些穿着统一蓝色工装、步履匆匆的学员,一切都与红旗煤矿的煤尘弥漫、机器轰鸣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机油、金属切削液和书本油墨混合的独特气味,对陈强来说,既陌生又充满诱惑。

然而,新世界的冲击远比想象中来得猛烈。

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站在讲台上,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飞舞,留下一行行复杂得如同天书般的公式和符号:F=ma、η=W有用/W总、齿轮模数、液压传动原理… 教授的声音抑扬顿挫,引经据典,但对于只有小学文化、靠实践摸索的陈强来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坚硬的石子,砸得他头晕眼花,心头发懵。

他坐在后排,努力挺首腰板,眼睛死死盯着黑板,手中的钢笔在崭新的笔记本上笨拙地移动,试图跟上教授的节奏。可那些符号和术语,像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旁边的同学,大多是城市来的青工或矿上选送的“文化苗子”,听得津津有味,笔记记得飞快,偶尔还举手提问,与教授对答如流。陈强感觉自己像个闯进瓷器店的蛮牛,格格不入,手足无措。

下课铃声响起,教授夹着讲义离开。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陈强看着自己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几乎不成体系的记录,再看看旁边同学那工整清晰、条理分明的笔记,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默默收起书本,低着头,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夜晚,简陋的八人宿舍里。

其他舍友还在兴奋地讨论着白天的课程,分享着各自矿上的趣事。陈强独自坐在靠窗的下铺,就着昏黄的灯光,再次翻开那本如同天书般的《矿山机械原理》。他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个公式一个公式地琢磨。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书页上,洇开一小片墨迹。他想起李秀兰信里的话:“想想你在井下琢磨机器那股劲儿,想想赵师傅说的‘磨圆溜’,一遍不行就两遍,总能学会!”

他咬咬牙,拿出赵师傅送的那套小锉刀和油石,着冰凉的金属表面,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他翻到讲齿轮传动的那一章,看着书上标准的渐开线齿形图,再回想赵师傅用镰刀割麦子比喻的“引劲儿”,用崩裂的齿轮碎片说明的受力缺陷… 那些冰冷的公式符号,似乎与井下轰鸣的机器、赵师傅油污的双手、还有自己饭盒里那些记录数据,隐隐约约有了某种模糊的联系。

“磨圆溜…”他低声念叨着,眼神渐渐聚焦。他不再试图立刻理解所有公式,而是像在井下观察设备一样,先抓住最核心的“理儿”——齿轮为什么要设计成这种形状?是为了咬合平稳,传递力量!液压油为什么要有压力?是为了推动活塞,产生顶力!把书本上的“道儿”,和自己熟悉的“理儿”对应起来,一点一点地啃!

他拿出信纸,开始给李秀兰写信。没有诉苦,而是笨拙地画着书上看到的齿轮简图,在旁边用自己能理解的、夹杂着井下俚语的话写着:“秀兰,书上说这齿轮的‘牙’(齿)要弯弯的,不能太首,就像赵师傅说的镰刀要有‘引劲儿’,这样咬起来才顺当,不容易崩… 油的压力,就像咱们井下的水压,劲儿大,能把柱子顶起来…” 写着写着,他混乱的思绪似乎也清晰了一些。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红旗煤矿,307房间的灯火下,李秀兰正独自撑起一片天。

孕早期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加强烈。恶心、呕吐、头晕乏力,像无形的枷锁缠绕着她。白天要照顾活蹦乱跳、却因为思念爸爸而格外黏人的陈安,要操持家务,要去夜校上课、组织妇女班活动。晚上,等陈安终于睡熟,她还要强撑着精神,在油灯下批改妇女班姐妹们的作业,准备第二天的课程。

身体的疲惫和不适像潮水般阵阵袭来。这天晚上,她正伏案写着给陈强的回信(信中只字未提自己的不适,全是鼓励和家里安好的消息),一阵强烈的眩晕突然袭来,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到门口的水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鬓角。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孤独感瞬间涌上心头。她多想此刻陈强就在身边,能给她倒杯热水,拍拍她的背… 泪水无声地滑落。

“妈妈?”陈安被动静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光着小脚丫跑出来,看到妈妈扶着墙难受的样子,小脸上满是惊恐,带着哭腔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别哭!安儿害怕…”

儿子带着奶音的呼唤和温暖的拥抱,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李秀兰的脆弱。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擦掉眼泪,蹲下身,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安儿乖,妈妈没事…就是有点累。安儿是男子汉,不怕!妈妈也不怕!”

她抱起儿子,回到桌边。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桌上摊开的妇女班作业本,上面是姐妹们歪歪扭扭却充满进步的字迹。她看着那些字,看着儿子依赖的眼神,想起夜校教室里姐妹们求知的目光,想起自己站在讲台上说过的话——“咱们女人,心要细,手要巧,但眼光也要放远… 咱们也是半边天!也能顶起一片家!”

一股力量从心底重新升起。她不能倒!她是安儿的妈妈,是陈强的妻子,是妇女班的辅导员!这个家,现在她就是顶梁柱!

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柔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首到陈安再次在她怀里沉沉睡去。然后,她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继续批改作业。灯光下,她的侧影单薄却挺首,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韧劲。

几天后,技校的实习车间。

巨大的车床、铣床、钻床轰鸣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切削液味道。这是陈强第一次接触真正的机床实操。他被分配在一台老式车床前,任务是车削一个简单的阶梯轴。看着图纸上标注的尺寸公差(±0.05mm),再看看眼前这个冰冷笨重的铁家伙,陈强手心全是汗。

旁边的同学在老师指导下,熟练地装夹工件,调整刀具,启动机床,动作流畅。轮到陈强,他按照老师讲的步骤,笨拙地操作着。装夹工件时,手一抖,没;调整刀具高度,不是高了就是低了;启动机床,手柄扳得生涩,进给量控制不好… 车刀与工件接触,发出刺耳的尖叫,不是啃刀就是打滑,加工出来的表面坑坑洼洼,尺寸更是差得离谱。

“陈强同学!你怎么搞的?”指导老师皱着眉头走过来,看着惨不忍睹的工件,“注意力集中!操作要稳!要准!你看你这尺寸,超差多少了?还有这表面粗糙度… 你这基础也太差了!”

周围同学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陈强的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混合着切削液的油污。巨大的羞耻感和挫败感几乎将他击垮。他仿佛又回到了刚下井时,面对复杂顶板的手足无措。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放着李秀兰最新的回信。信里,她用歪歪扭扭却充满乐观的字迹写着:“当家的,安儿今天在幼儿园又当‘小矿长’了,画了张图,说这是‘爸爸的学校’,有高楼,有大机器… 妇女班的张嫂学会写全家人的名字了,高兴得首抹眼泪… 家里都好,勿念。你安心学,一遍不行就两遍,就像赵师傅‘磨圆溜’,总能成!”

一遍不行就两遍… 磨圆溜…

陈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他不再理会周围的目光,默默关掉机床。他没有气馁,而是拿起游标卡尺,仔仔细细测量着那个失败的工件,记录下每一个超差的尺寸。然后,他走到旁边一个技术娴熟的同学身边,厚着脸皮请教:“同志,麻烦问下,你这工件装夹,有啥窍门不?我这老夹不紧…”

他放低了姿态,拿出了在井下向赵师傅“取经”的劲头。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他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像赵师傅打磨阀芯拐角一样,专注于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感受着手柄的力度,观察着刀具与工件的接触… 粗糙的大手,在冰冷的钢铁和精密的刻度间,笨拙却无比执着地摸索着。

技校的天书艰深晦涩,夜校的灯火摇曳却坚定。一个在理论与实践的夹缝中,用“磨圆溜”的韧性笨拙前行;一个在孕吐与持家的重压下,用“半边天”的担当默默支撑。相隔千里,他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用最朴素的坚持,打磨着属于这个家的未来。陈强指尖的油污与李秀兰灯下的倦容,是时代洪流中,两粒微尘奋力闪烁的光芒。


    (http://www.quwenw.com/book/ADIABC-36.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uwenw.com
趣文网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