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压支柱锁紧阀的成功改造,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技术科出具的详细试验报告和令人信服的数据,加上张黑脸队长在调度会上声如洪钟的佐证,让“陈强小组”的这次小范围技改,成了红旗煤矿不大不小的新闻。矿广播站的大喇叭连着几天都在播报这则“工人智慧结合技术力量,攻克设备顽疾”的消息,陈强的名字第一次以“技术革新能手”的身份,传遍了矿区的角角落落。
刘副科长意气风发,拿着报告和图纸,首接找到了矿长办公室。他的目标很明确:将优化后的液压阀芯改造方案,在全矿同型号支柱上推广!
然而,推广的壁垒,远比预想的要坚硬。
矿长办公室烟雾缭绕。主管设备的副矿长老马,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刘副科长递上的报告和图纸,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嗯…数据看着是不错。”马副矿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腔调,“小范围试验成功,说明思路是可行的。但是,老刘啊,”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推广?这可不是小事。”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首先,改造需要停产吧?现在生产任务多紧,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改几根柱子,耽误一个工作面的进度,这个损失谁承担?其次,改造需要维修队投入人力物力吧?维修队现在满负荷运转,保障现有设备正常开动都吃力,哪抽得出人手专门搞这个?还有,”他点了点图纸,“这改造方案,虽然你们技术科论证了,但毕竟不是原厂设计,没有权威认证。万一推广后,在其他工况下出了问题,造成事故,这个责任,谁来负?”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刘副科长发热的头脑上。他试图争辩:“马矿长,改造可以在检修期进行,不会占用生产时间!维修队那边,赵铁柱师傅说了,只要材料到位,他们可以加班加点!至于责任…我们有详实的试验数据支撑…”
“数据?”马副矿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井下情况千变万化,一次试验的数据能代表所有情况?老刘,稳妥起见啊!我看这样,这个方案,作为技术储备,先存档。等以后有机会,比如设备大修或者新工作面开拓时,再考虑局部应用嘛!现在,还是以稳为主,以保障生产任务完成为第一要务!”
“可是马矿长,这改造确实能提升安全系数,减少故障停机时间,长远看是提高效率啊!”刘副科长急了。
“安全?效率?”马副矿长放下茶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安全当然重要!所以我们才要更谨慎!效率嘛…现在产量指标压得这么重,任何可能影响当前进度的变动,都要慎之又慎!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技术科的工作值得肯定,继续努力!”
谈话不欢而散。刘副科长拿着那份承载着希望的报告和图纸走出矿长办公室,只觉得那份重量变得异常沉重。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推广之火。官僚的谨慎、生产的压力、责任的推诿,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却坚固无比的壁垒。
消息传到陈强耳朵里,他沉默了很久。井下那惊心动魄的顶板来压,那几根新支柱力挽狂澜的英姿,还历历在目。巨大的失落感像铅块一样堵在胸口。他摸出烟卷,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首咳嗽。臂膀上的红袖标,此刻仿佛也黯淡了几分。
就在陈强为推广受阻而心绪烦闷时,家里又传来了坏消息。
陈安在幼儿园玩“小煤矿”时,跑得太急,被地上的小石子绊倒,额头重重磕在水泥台阶的棱角上,顿时血流如注!保育员阿姨吓得魂飞魄散,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陈安就往矿卫生所冲。
李秀兰接到消息时,正在夜校组织姐妹们学习。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手里的粉笔“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两截。她顾不上跟吴老师解释,疯了似的冲出教室,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卫生所。
小小的处置室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陈安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小脸煞白,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他哭累了,抽抽噎噎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手紧紧攥着保育员阿姨临时塞给他安抚的一个旧听诊器头。
“安儿!”李秀兰扑到床边,看着儿子头上的纱布,心像被刀绞一样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手,想摸摸儿子的小脸,又怕碰疼了他。
“秀兰,别太担心。”卫生所的值班大夫是个和蔼的中年人,安慰道,“伤口看着吓人,好在没伤到骨头,就是磕得深了点,缝了五针。孩子还小,恢复得快,就是得注意别感染,别留疤。”
李秀兰含着泪,连连点头,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陈强下工后匆匆赶来,带着一身洗不净的煤尘味。看到病床上儿子苍白的小脸和头上的纱布,这个在井下面对顶板来压都面不改色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蹲在床边,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儿子没受伤的那只小手,声音沙哑:“安儿…爸爸来了…”
陈安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陈强,小嘴一瘪,委屈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含糊地喊:“爸爸…疼…安儿疼…”
“乖,安儿不哭,安儿是男子汉…”陈强的心都要碎了,笨拙地哄着,用指腹轻轻擦去儿子的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307房间的气氛被浓浓的药味和担忧笼罩。李秀兰请了假,日夜守在卫生所。陈强下班就往卫生所跑,替换妻子休息。陈安头上的伤口疼,夜里常常哭醒,夫妻俩轮流抱着哄。那盏油灯下,不再是图纸和讨论,而是温热的米粥、苦涩的药汤和儿子因疼痛而皱起的小脸。
然而,小小的陈安,却在这伤痛中,意外地扮演了一回“小英雄”。
这天下午,矿务局下来一个安全生产检查小组,由一位姓孙的副局长带队。检查完井下的重点区域后,按惯例到矿卫生所看看工伤救治情况。
一行人走进略显拥挤的病房。孙副局长是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煤矿,正准备例行公事地询问几句,目光却被靠窗病床上的一个小身影吸引了。
那是个三西岁的小男孩,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小脸还有点苍白,但精神头不错。他没有像其他病人那样躺着或坐着,而是跪在病床上,面前摊开着一张…图纸?
没错,就是图纸!一张沾着点点暗红(不知是药渍还是之前陈强沾上的煤灰铁锈)、边角磨损的图纸。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支彩色蜡笔(是李秀兰给他解闷的),正聚精会神地在图纸上描画着。他画得很认真,小眉头微微皱着,小嘴还念念有词:
“…这里…要磨圆溜…油油跑得快…柱子就有劲儿…顶板就塌不了…爸爸就不疼…”
他画的地方,赫然是那张液压阀芯图纸上,被赵铁柱打磨成圆弧的关键拐角处!他用红色的蜡笔,把那几处圆弧涂得格外鲜艳、!
孙副局长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走过去,弯下腰,温和地问:“小朋友,你在画什么呀?”
陈安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爷爷,一点也不怯场,举起手里的图纸,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说:“画爸爸的机器!爸爸说,这里磨圆溜了,油油跑得快,柱子就有劲儿!顶板就塌不了!爸爸和叔叔们就不怕了!安儿是男子汉,磕破了头都不怕!爸爸的机器最厉害!”
稚嫩的童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他额头上那圈刺眼的纱布,和他手中那张被蜡笔涂得鲜艳、承载着父亲心血的图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孙副局长愣住了。他身后的检查组成员和技术科陪同的刘副科长也愣住了。
刘副科长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图纸!正是被马副矿长以“责任”、“风险”为由束之高阁的液压阀改造图!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头上缠着纱布、却一脸骄傲地夸着“爸爸机器最厉害”的小男孩,再看看孙副局长若有所思、渐渐变得凝重的眼神,心中猛地一跳!
他立刻上前一步,低声但清晰地解释道:“孙局,这孩子是陈强的儿子陈安。陈强同志就是我们矿上那位提出液压支柱阀芯改造方案、并在试验中成功顶住突发顶板来压的安全员。这张图纸…就是那份改造方案的核心部分。孩子…可能是看他爸爸总看这个,记住了…”
孙副局长没有说话。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陈安头上纱布的边缘,动作异常轻柔。然后,他拿起那张被蜡笔涂得花花绿绿、却依旧能看清核心结构的图纸,仔细端详着上面那几处被孩子特意强调的“圆溜”拐角,目光锐利如刀。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陈安因为用力画画而发出的轻微喘息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局领导的下文。
推广的壁垒冰冷坚硬,但病房里,一个头缠纱布的孩子和他手中那张涂满蜡笔的图纸,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意外地刺破了官僚的阴霾,照在了那张承载着工人智慧与安全期盼的图纸上。孙副局长沉默的审视,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寂静,让刘副科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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