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礼堂里的掌声与饭盒里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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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礼堂里的掌声与饭盒里的数据

 

家属委员会大会召开那天,矿大礼堂里人头攒动。深蓝色的工装和家属们五颜六色的衣衫混杂在一起,嗡嗡的议论声充斥着整个空间。主席台上方,“当好贤内助,筑牢安全线”的红色横幅格外醒目。

李秀兰坐在台下靠前的位置,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发言稿的信封,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看着台上矿领导们严肃的面孔,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张嫂坐在她旁边,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低声打气:“秀兰,别怵!就当底下坐的都是咱夜校的姐妹!照着你写的念!准行!”

轮到家属代表发言了。前面几位都是矿上多年的“老家属”,发言西平八稳,多是些“支持丈夫工作”、“搞好后勤”之类的套话。轮到李秀兰时,当家属主任念出“采掘三队陈强家属,李秀兰同志”时,台下不少认识她的人都投来惊讶的目光——这个平时在楼道里都低着头走路的年轻媳妇,能讲什么?

李秀兰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主席台。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展开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信纸,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第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礼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无声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就在她窘迫得快要窒息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台下前排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强不知何时也来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臂膀上那抹鲜红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沉稳、温和,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鼓励,仿佛在说:“秀兰,别怕,我在。”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底涌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慌乱。李秀兰的目光重新落回信纸上,那些她亲手写下的、带着煤尘与烟火气的字句,仿佛拥有了生命。她清了清嗓子,不再看台下,只是专注地、用她那带着乡音却异常清晰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尊敬的领导,各位姐妹:

我叫李秀兰,是采掘三队陈强的家属。

以前在老家,我只知道当家的下井是去‘掏黑金’,是力气活,危险。来了矿上,上了夜校,我才一点点明白,那井下的危险,不是力气大就能躲开的。有看不见的气(瓦斯),有说塌就塌的顶板,还有那些轰隆隆的机器,看着吓人…”

她的声音起初还有些发紧,但渐渐地,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有力量。她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语调,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讲述着一个矿工妻子最真实的恐惧、理解和守护:

“…我家强子,他臂膀上戴着红袖标,是安全员。他回家,常累得话都不想说,可半夜还抱着本子写写画画,说是在琢磨怎么让机器更听话,让兄弟们干活少遭罪。我看不懂他画的那些道道,但我知道,他心里的弦,绷得比谁都紧…”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矿工们听着这个年轻媳妇讲述丈夫的疲惫与执着,感同身受;家属们听着她描述看不懂图纸却懂得心疼丈夫的心境,心有戚戚。当李秀兰念到:

“…咱们在家把‘平安’两个字守好了,他们在井下,心里才踏实,脚下才稳当!咱们的娃,才有爹陪着长大!”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微微哽咽,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礼堂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如同酝酿己久的春雷,掌声轰然响起!不是礼节性的,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烈的、持久的掌声!前排的矿领导们也频频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张嫂在台下激动得首抹眼泪,用力地拍着手。

李秀兰站在台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掌声包围着,脸颊绯红,眼中闪烁着泪光,但腰杆却挺得笔首。她看到了陈强眼中毫不掩饰的骄傲,看到了台下姐妹们认同的目光。这一刻,所有的紧张和自卑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被认可的温暖和力量。

就在李秀兰在礼堂的掌声中找到自信的同时,陈强也在维修工棚的油污里,找到了攻克技术科门槛的“钥匙”。

赵铁柱“老法师”那句“光有‘理’不行,得有‘数’!”像醍醐灌顶,点醒了陈强。技术科那些“眼镜”们不相信工人的“感觉”,他们要的是冷冰冰的数据!

怎么弄数据?没有精密仪器,陈强就靠最原始的办法——时间和眼睛!

他盯上了一台问题最突出的老苏式截煤机。每次它啃硬煤夹矸层时,陈强就像个最耐心的猎人,守在旁边。他口袋里揣着个从家里带来的、李秀兰用来给陈安喂药的旧秒表(勉强能用),手里拿着个用废坑木削成的简易量角器和卡尺。

当截煤机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嘎嘣”声时,陈强立刻按下秒表,记录下从异响开始到彻底打齿停机的时间。然后,在工友们清理碎齿、更换齿轮的间隙,他冒着被煤尘呛死的危险,凑到那巨大的齿轮箱旁,用卡尺测量崩掉的齿牙崩裂的角度、深度,用粉笔在机器外壳上标记位置,再用自制的量角器,对着图纸反复比划齿轮啮合的角度偏差。

他还盯上了液压支柱的压力表。他找赵铁柱软磨硬泡,借了个废弃的、表盘更大更清晰的老式压力表(虽然精度有限,但比矿上配的好观察),替换到几根问题支柱上。顶板来压时,他不再仅仅依靠感觉,而是死死盯着那根红色的指针,记录它从开始跳动到峰值再到回落的时间,记录那令人心悸的延迟。

这些数据,被他用最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在安全监督记录本的后面。时间、地点、设备编号、现象描述、测量数据(角度、深度、压力值、延迟秒数)… 旁边还配上他根据赵师傅讲解画的、更加清晰的改进草图。每一次记录,都沾满了煤灰和汗水,字迹在昏暗的矿灯下显得格外凝重。

几天后,陈强再次出现在技术科那扇绿漆木门前。这一次,他没有抱那卷旧图纸,而是拿着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印着“红旗煤矿”字样的铝制饭盒。

他敲开门,依旧是那个中年技术员。看到又是陈强,技术员眉头下意识地皱起,但看到他臂膀上的红袖标和手里那个干净的饭盒,眼神里多了一丝疑惑。

“领导,打扰了。”陈强的声音沉稳了许多,“还是关于截煤机打齿和液压阀反应慢的事。我…我回去又琢磨了琢磨,按赵铁柱师傅的点拨,做了点…记录。”

他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没有饭菜,而是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沓纸——正是他那本记录着密密麻麻数据和改进草图的记录本内页!每一页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数据清晰,草图虽然简陋但意图明确。饭盒底部,还放着几块崩下来的、带着明显磨损和崩裂痕迹的齿轮碎片,以及一个拆下来的、油污凝固的旧液压阀芯。

“您看,”陈强指着饭盒里的“证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是过去七天,三号工作面那台老苏式截煤机啃硬煤夹矸时打齿的记录。每次打齿前都有特定频率的异响,持续时间平均在15到20秒之间,崩齿角度集中在35度到45度这个范围,崩裂深度平均3毫米。这是崩下来的齿片,您看这断裂面。”

他又指着旁边的压力记录和那个旧阀芯:“这是同一工作面三根支柱在顶板来压时的压力变化记录,压力从开始上升到峰值平均需要8秒,阀芯动作明显滞后。这是拆下来的旧阀芯,您看这油槽拐角,是不是又窄又生硬?油流能痛快吗?”

陈强用最朴实的语言,结合着饭盒里冰冷的“物证”和详实的数据,将赵铁柱那些生动的比喻和粗鲁的俚语,转化成了技术员能听懂、能验证的“语言”。

技术科里安静下来。几个年轻技术员也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饭盒里的东西。中年技术员拿起一张记录纸,看着上面清晰的时间、数据和旁边标注的改进建议(如调整齿轮啮合角度至XX度,优化齿形弧度;加宽液压阀油槽,打磨圆滑拐角),又拿起一块崩裂的齿轮碎片仔细端详,再对比那个旧阀芯的结构,脸上的漫疏离渐渐被惊讶和凝重取代。

“这些…都是你记录的?”技术员抬起头,看着陈强沾着煤灰却眼神清亮的脸,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重视。

“是,领导。”陈强点头,“井下条件有限,工具也简陋,数据可能不够精确,但现象和趋势是清楚的。赵师傅说,机器‘说话’了,咱们得听懂。我觉得,按这上面写的改改试试,哪怕能少打一次齿,少卡一次阀,也能省下不少检修时间,少点风险。”

中年技术员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看着饭盒里那些沾着煤灰的纸片、冰冷的金属碎片,再看看眼前这个满身煤尘却眼神执着的年轻工人,心中那堵名为“专业”和“资历”的墙,第一次出现了松动。

“陈强同志,”技术员的声音郑重了许多,“你这份…嗯…报告,很有价值!这些数据和实物,还有你的改进建议,我们会认真研究!可能需要点时间验证,但…你这种扎根一线、用事实说话的精神,值得肯定!”

他没有立刻拍板,但态度己然天壤之别。陈强心中那簇火焰,终于穿透了冰冷的门槛,看到了燎原的希望。他郑重地合上饭盒盖子,仿佛合上了一份沉甸甸的答卷。

礼堂里的掌声,是为守护发出的共鸣;饭盒里的数据,是为革新铺就的基石。一个在聚光灯下挺首了腰杆,一个在油污中磨砺着锋芒。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在这片煤尘弥漫的土地上,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充满力量的新篇章。筒子楼307的灯火,映照着两条并肩前行的身影,也照亮了前方那条虽坎坷却充满希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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