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草棚里的“老法师”与家属会的发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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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草棚里的“老法师”与家属会的发言稿

 

饭桌上那盏油灯,仿佛被李秀兰的话语注入了新的燃料,将陈强心头那簇险些熄灭的火焰重新点燃,烧得更旺。技术科冰冷的门槛和疏离的眼神,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障碍,而是变成了他必须攻克的堡垒。他不再纠结于“科学”与“土想法”的标签,而是像李秀兰说的,要把自己从煤尘里摸爬滚打出的“道理”,变成别人能看懂的“说法”。

第一步,是更细致的观察和记录。

陈强臂膀上的红袖标,此刻成了他最好的通行证和掩护。在井下,他监督安全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不务正业”。他不再仅仅盯着顶板和支护,而是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轰鸣的采煤机旁、在液压支柱林立的作业面上,反复逡巡。

他利用每一次停机检修的间隙,不顾工友诧异的眼神,拿着用废坑木削成的简陋卡尺和粉笔头,凑到巨大的截煤机履带旁,仔细测量着磨损的齿轮间隙,在冰冷的钢铁外壳上画下标记。他长时间蹲在液压支柱旁,观察着压力表的指针在顶板来压时的细微跳动,感受着锁紧阀动作时那微不可察的迟滞。他甚至在随身携带的安全监督记录本后面,开辟了新的“战场”,用他那不算好看但力求清晰的笔迹,记录下每一次设备“闹脾气”的现象:几点几分,哪个位置,什么症状(打齿、闷响、压力不稳…),当时采煤的进度和煤岩情况…

煤尘沾满了他的记录本,汗水浸透了纸张,但他乐此不疲。每一次发现,每一次记录,都像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块拼图,让他对自己图纸上那些模糊的构想,有了更坚实的支撑。

然而,光有现象还不够。他需要理解机器内部的“筋骨”。

技术科的路暂时不通,陈强想起了另一个人——赵师傅,赵铁柱。

赵铁柱是矿上维修队的老资格,快六十了,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一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仿佛能听懂机器的呻吟。他没上过什么学,但矿上那些老掉牙的“铁疙瘩”,从苏式截煤机到笨重的刮板运输机,就没有他拆不开、修不好的。工友们私下都叫他“老法师”,带着由衷的敬佩。

维修队的工棚在矿场最偏僻的角落,像个巨大的铁皮盒子,里面永远弥漫着机油、煤灰和金属锈蚀混合的刺鼻气味。各种废弃的零件、拆解了一半的机器堆得满地都是,几乎无处下脚。

陈强找到赵师傅时,他正佝偻着腰,蹲在一台拆得七零八落的液压泵旁边,嘴里叼着半截熄灭的烟卷,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里拿着个扳手,对着一个锈死的阀体较劲。

“赵师傅!”陈强提高嗓门喊了一声。

赵铁柱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应了句:“谁啊?没看我正忙着呢!这破玩意儿,油路堵得跟老便秘似的!”

陈强也不在意,凑过去蹲在他旁边,递过去一支新卷的旱烟:“赵师傅,歇会儿,抽口烟。”

赵铁柱这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瞥了陈强一眼,看到他臂膀上的红袖标,又看看他递过来的烟,脸色缓和了些,接过烟,就着陈强划着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强子?你小子不在下头盯着顶板,跑我这油窝子里来干啥?”

“赵师傅,跟您取取经。”陈强开门见山,掏出他那本沾满煤灰、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翻到画着截煤机齿轮组草图的那页,“您看,咱们那老苏式截煤机,这地方老爱打齿,尤其是啃硬煤夹矸的时候,跟吃崩了牙似的。我琢磨着,是不是这俩齿轮咬合的角度不对?还是这齿形太‘脆’了?”

赵铁柱眯着眼,凑近那粗糙的草图看了半天,又吐出一口浓烟,伸出油乎乎的手指,在草图上某个位置用力点了点:“小子,眼力不错!这地方,设计上就有毛病!老毛子的东西,傻大粗笨,光想着有劲儿,没想着‘巧’劲儿!你看这齿,”他用手指比划着,“太首!跟刀片子似的,硬碰硬,遇上硬茬子可不就得崩?得带点‘弧’!像镰刀割麦子,得有个‘引’劲儿!”

他又指着旁边代表液压阀的简易符号:“还有这阀芯!里头那几道油槽,开得太‘死’!油流过去跟过独木桥似的,能快得了?顶板‘呼啦’一下压下来,它那点小细流,顶个屁用!得把槽开宽点,拐弯抹角的地方磨圆溜了!”

赵铁柱的讲解,没有公式,没有术语,全是几十年跟机器“肉搏”出来的经验之谈,夹杂着生动的比喻和粗鲁的俚语。他随手从旁边的废料堆里扒拉出几个报废的齿轮和阀芯,指着上面的磨损痕迹和结构缺陷,给陈强现场教学。昏暗的工棚里,油污味刺鼻,但陈强听得如痴如醉,眼睛越来越亮!赵师傅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许多模糊的认知,与他自己的观察和图纸上的构想,完美地契合起来!

“赵师傅!您老真神了!”陈强由衷地赞叹,赶紧掏出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赵师傅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比喻,甚至每一个嫌弃的表情。

“神个屁!”赵铁柱哼了一声,把烟屁股摁灭在满是油污的地上,“就是见的‘死’机器多了,摸出点门道!你小子,有这份琢磨劲儿,比那些光会抱着书本念经的‘眼镜’强!”他浑浊的老眼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对后辈的欣赏。

就在陈强一头扎进工棚,在油污和废铁中汲取“老法师”智慧的同时,李秀兰的世界,也迎来了新的挑战。

矿工会家属委员会要召开季度大会,主题是“当好贤内助,筑牢安全线”。作为家属夜校的“小先生”和安全生产标兵的妻子,李秀兰被家属主任点名,要在大会上发言,讲讲“家属如何配合矿上抓安全”。

接到通知的李秀兰,瞬间慌了神。站在夜校教室里,面对熟悉的姐妹们,她还能从容地讲解安全简报;可站在大礼堂的主席台上,面对黑压压的矿领导和全矿家属代表发言?光是想想那场面,她就觉得腿肚子发软,手心冒汗。

“秀兰,别怕!”张嫂拍着胸脯给她打气,“你讲得多好啊!把那些安全条条框框,都变成咱们娘们儿能听懂的实在话!你就照实说!说说你是怎么把安全念成‘经’,念给强子听的!说说咱们在家怎么让他们吃好睡好,别带着心事下井!”

话虽如此,李秀兰还是紧张得几个晚上没睡好。她翻出自己的夜校作业本,看着上面那些被红圈圈住的注解,看着自己写下的“当家的下井平安”、“安儿今天没摔跤”… 点点滴滴,都是她对“安全”最朴素的理解和最虔诚的守护。

她铺开一张崭新的信纸(是陈强用奖金买的),握着笔,却久久落不下去。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起陈强在技术科受挫后,在饭桌上摊开图纸的执着;想起他臂膀上那抹刺眼的红;想起儿子陈安在幼儿园里无忧无虑奔跑的身影…

一股力量,混合着对丈夫的心疼,对家庭的守护,以及对所有矿工兄弟平安归来的祈愿,在她心中升腾。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口号。她用最朴实的语言,写下了一个矿工妻子的心声:

“尊敬的领导,各位姐妹:

我叫李秀兰,是采掘三队陈强的家属。

以前在老家,我只知道当家的下井是去‘掏黑金’,是力气活,危险。来了矿上,上了夜校,我才一点点明白,那井下的危险,不是力气大就能躲开的。有看不见的气(瓦斯),有说塌就塌的顶板,还有那些轰隆隆的机器,看着吓人…

我家强子,他臂膀上戴着红袖标,是安全员。他回家,常累得话都不想说,可半夜还抱着本子写写画画,说是在琢磨怎么让机器更听话,让兄弟们干活少遭罪。我看不懂他画的那些道道,但我知道,他心里的弦,绷得比谁都紧。

我们当家属的,能干啥?吴老师教我们认字,说知识就是力量。我就想,咱们的力量,就是管好家里这一摊,让他们下井前吃口热乎饭,睡个安稳觉,别带着火气、别挂着心事下去!就是把他们念叨烦了,也得把‘敲帮问顶’、‘注意瓦斯’这些词儿,像念经一样念进他们耳朵里!就是学着看懂点安全简报,知道啥是顶板离层,啥是通风不畅,在家属院里互相提个醒,谁家爷们儿脸色不对了,精神头差了,多问一句,多劝一声!

安全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咱们全矿、全家的事!咱们在家把‘平安’两个字守好了,他们在井下,心里才踏实,脚下才稳当!咱们的娃,才有爹陪着长大!

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带着初学者的稚拙,但一笔一划,都透着沉甸甸的分量。没有讲稿的格式,只有一颗滚烫的心,在纸上无声地跳动。

李秀兰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窗外的矿区,灯火次第亮起。远处,维修工棚的方向,隐约传来金属敲击的叮当声,那是陈强还在赵师傅的油窝子里“取经”。而近处,幼儿园的方向,似乎还残留着孩子们放学时的欢笑声。

草棚里的叮当声,是“老法师”用油污传递的智慧;信纸上的稚拙字迹,是矿工妻子用守护写就的宣言。它们像两条并行的溪流,一条浸润着冰冷的钢铁,一条温暖着归家的灯火,最终都汇入同一条名为“平安”的大河,奔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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