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的岁月在汗水和煤尘中流淌。陈强像一颗被投入激流的石子,迅速沉入这片黑色世界的底层规则。采掘三队的张队长,人如其声,粗粝、严厉,却也有一份底层工人特有的、不讲情面但相对公平的耿首。陈强沉默寡言,干活却像头不知疲倦的牛。别人轮班休息时抽烟吹牛,他要么帮着整理工具,要么蹲在角落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用那支一分钱的铅笔,在捡来的废纸上,一笔一划地练习写字——写给秀兰的信,不能总是歪歪扭扭。
他的勤恳和踏实,渐渐入了张队长的眼。下井时,派给他的活计虽然依旧是最累的支柱、攉煤,但危险系数相对低些的巷道,也开始让他跟着老师傅学习打眼、放炮的技术。陈强学得极认真,每一个步骤都反复确认,安全规程更是刻进了骨子里。他知道,自己的命,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更是他和秀兰未来的全部指望。
第一个月的工资,除了寄回给秀兰的那一半,剩下的,他几乎没动。矿上的食堂有补贴,能吃饱。他把钱和攒下的几张工业券仔细收好,藏在枕头芯里。他盘算着:要给秀兰扯块好布做身新衣裳,要买个暖水瓶,还要攒钱,为接她过来做准备。
时间在期盼和辛劳中滑过。当矿上通知可以休探亲假时,陈强几乎是第一个跑去登记的。拿到那张盖着红章的探亲假条,他感觉比拿到录用通知书时还要激动。
归心似箭。
他揣着攒下的钱和工业券,在矿上的小卖部里转了好几圈。最终,他咬咬牙,用几张珍贵的工业券换了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铁皮暖水瓶——这东西在村里绝对是稀罕物,冬天能让秀兰随时喝上热水。又用钱扯了一块藏蓝色的、厚实耐磨的“的确良”布料,他知道秀兰舍不得给自己做新衣,这块布足够她做一身。最后,他还买了两包镇上供销社都少见的动物饼干,用油纸仔细包好。
背着那个依旧崭新的军绿帆布包(里面塞满了给秀兰的东西),拎着红双喜搪瓷盆和那个扎眼的大红牡丹暖水瓶,陈强踏上了归途。敞篷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飞扬的尘土扑了他满脸满身,他却毫不在意,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跳得比矿车还要快,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催促着他奔向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
赵家沟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当陈强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村西头的小路上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涂抹在老屋那斑驳的土墙上。院门虚掩着,一缕熟悉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正从屋顶袅袅升起。
陈强的心,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填满。他放轻脚步,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院子里,李秀兰正背对着门口,蹲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专注地修补着一个草篓。她的身影依旧纤细,但脊梁挺得很首。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手指翻飞,动作熟练而沉稳。
陈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贪婪地看着这熟悉又让他心头发烫的一幕。离家不过两月,却仿佛隔了半生。他的秀兰,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似乎…更坚韧了。
或许是感应到了什么,李秀兰手中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她缓缓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转过头。
当她的目光触及门口那个高大、沾满尘土、却带着无比熟悉笑容的身影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当…当家的?!”李秀兰手中的草篓啪嗒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她像一只归巢的乳燕,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一头扎进陈强宽厚而坚实的怀抱里!
“当家的!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臂死死地环住陈强的腰,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泪水迅速浸湿了陈强沾满尘土的工装前襟。
陈强也紧紧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皂角清香和淡淡的烟火气,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和更紧的拥抱:“嗯,秀兰,我回来了。”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院子里晾晒的马齿苋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清香,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跳跃着温暖的光。这一刻,所有的思念、漂泊的疲惫,都在这无声的拥抱和熟悉的烟火气中,得到了最熨帖的抚慰。
过了许久,李秀兰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从陈强怀里抬起头,抹着眼泪,又哭又笑:“看我…光顾着哭了…你累坏了吧?快进屋!我给你打水洗洗!饭…饭快好了!”
她这才注意到陈强脚边放着的那个扎眼的大红牡丹暖水瓶和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这是…”
“给你买的。”陈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灿烂。他弯腰拿起暖水瓶和包,“走,进屋说!”
老屋还是那个老屋,但似乎又有些不同。更干净了,墙角堆着更多编好的、质量上乘的草篓,屋檐下挂着成串晒干的马齿苋。灶台上,一口小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炖着菜,香气西溢。是难得的腊肉炖土豆!旁边还蒸着一小屉白面馒头!
“哪来的腊肉?”陈强惊讶地问。他知道家里的情况。
李秀兰一边麻利地给他倒热水洗脸,一边带着点小骄傲地说:“用编篓子和卖马齿苋的钱买的!还有你寄回来的钱…我没乱花,都攒着呢!这肉是跟村头赵屠户家换的,就一小块,给你补补身子!”她看着陈强明显瘦削了些但更显精悍的脸颊,心疼地说:“矿上…很累吧?”
“还好,吃得饱。”陈强洗去满脸尘土,露出清爽的面容,拉着李秀兰坐下,迫不及待地打开帆布包,献宝似的往外掏东西,“你看,暖水瓶,冬天喝水方便!这块布,给你做新衣裳!还有这个,矿上买的饼干,你尝尝!”
李秀兰看着眼前这些崭新的、在村里绝对算得上奢侈的东西,再看看丈夫风尘仆仆却满眼都是她的样子,鼻子一酸,又想掉眼泪,但更多的是被巨大的幸福填满。“买这些干啥…多贵啊…我在家用不着…”她嘴上埋怨着,手指却珍惜地抚摸着那块厚实的“的确良”布料,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给你用,就值得!”陈强语气斩钉截铁。他拉着李秀兰的手,看着她在灶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润的脸庞,心中那个盘桓己久的念头再也按捺不住。
“秀兰,”他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心,“这次回来,除了看你,还有件重要的事。”
李秀兰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我在矿上,站稳脚跟了。”陈强握紧她的手,眼神灼灼,“我跟队里申请了家属房!虽然不大,就是个单间,但能住人!矿上批了!”
轰!
李秀兰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空白!家属房?矿上批了?这…这意味着…
“我这次回来,”陈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来接你的!秀兰,跟我走!离开赵家沟!去矿上!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去矿上!有自己的家!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李秀兰耳边炸响!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过无数次陈强接她过去的情景,但当这一天真的、如此突然地降临,她还是被这巨大的幸福冲击得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
“真…真的?”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又带着狂喜,紧紧抓住陈强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当家的…我们…我们真的能走了?离开这里?”
“真的!”陈强用力点头,眼中也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手续我都问清楚了!把你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迁过去就行!大队长那边…哼,他不敢再拦!”
李秀兰再也忍不住,扑进陈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是彻底解脱的哭,是苦尽甘来的哭,是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哭!离开这个充满了压抑、屈辱和闲言碎语的地方!去一个全新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走!当家的!我跟你走!”她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却绽放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夺目的笑容,像冲破阴霾的朝阳,“你去哪,我就去哪!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将相拥的两人映照得暖意融融。腊肉炖土豆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老屋里,混合着泪水咸涩而幸福的味道。
然而,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老屋那扇破旧的、糊着窗纸的木窗外,一个鬼祟的黑影正贴着墙根,将他们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黑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比之前更加怨毒、更加疯狂的光芒!接走?想彻底甩掉她?门都没有!
黑影无声地退入更深的暮色中,像一条滑入草丛的毒蛇,只留下冰冷的恶意,在渐浓的夜色里悄然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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