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县城的土路在晨光中延伸,像一条灰黄色的带子,缠绕在起伏的丘陵间。陈强背着崭新的帆布包,拎着红双喜搪瓷盆,脚步沉稳有力。李秀兰跟在他身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更小的布包,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是她硬塞给陈强路上吃的。
两人沉默地走着,离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越来越远。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的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谁也没有回头去看那座被抛在身后的破败老屋,以及老屋隔壁那扇紧闭的、仿佛蛰伏着毒蛇的门。
“就送到这儿吧,秀兰。”在通往公社的岔路口,陈强停下脚步,转过身。再往前,就是更宽阔的官道了。
李秀兰抬起头,眼圈依旧有些红,但眼神己经努力装得很平静。她将手里的小布包塞进陈强帆布包的侧袋里,又替他整了整衣领,手指微微颤抖。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带着鼻音,“路上…小心点。到了…就写信。按…按我教你的地址写。”她这两天反复叮嘱过陈强怎么写信封地址,甚至用烧黑的木炭在破木板上写了样板让他临摹。
“放心,忘不了。”陈强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在家好好的。别累着。等我消息。”
“嗯!”李秀兰用力点头,眼泪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
陈强抬手,用粗糙的指腹笨拙地擦去她的泪水,眼神温柔而坚定:“别哭。等我站稳了脚跟,就接你过去。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他不再犹豫,松开她的手,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他毅然转身,迈开大步,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却也通往希望的官道。军绿色的帆布包在他宽阔的背上轻轻晃动,红双喜的搪瓷盆在晨光里反射着一点微光。
李秀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在土路上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道路拐弯处升腾的薄雾里。首到再也看不见了,她才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泪痕。晨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点软弱。
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有些单薄的脊梁,转身,朝着村西头那座孤零零的老屋走去。脚步,从最初的沉重,渐渐变得坚定。当家的去闯他的路了,她得守好他们的家,守好他们的根。
红旗煤矿,坐落在远离赵家沟的群山之中。
巨大的煤矸石山像黑色的怪兽匍匐着,高耸的井架刺破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尘味和机械的轰鸣。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粗粝、坚硬、与赵家沟的泥土气息截然不同的工业力量感。
陈强和其他几十个被录用的新工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矿上派来的敞篷大卡车上,颠簸了整整一天,才抵达这片陌生的土地。报到、登记、领劳保用品(一套深蓝色的粗布工作服、一顶柳条安全帽、一双厚重的胶靴)、分配宿舍(大通铺,弥漫着汗味和脚臭)……一切都快得让人头晕目眩。
负责带他们的是采掘三队的队长,姓张,是个黑红脸膛、嗓门洪亮、胳膊有陈强大腿粗的汉子。他叼着烟圈,眯着眼扫视着这群刚从田埂上走下来的“新兵蛋子”,眼神像在掂量牲口。
“都听好了!”张队长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到了这儿,就把你们在村里那点懒筋给我收起来!矿上不养闲人!下井,就是跟阎王爷抢饭吃!规矩就三条:听指挥!别偷懒!保安全!谁要是犯了这三条,趁早给老子卷铺盖滚蛋!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答。
“都没吃饭吗?!大点声!”张队长一声吼,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听明白了!!!”这一次,吼声整齐了不少,带着新人的紧张和一丝被激起的血性。陈强站在人群中,也跟着吼,声音洪亮。他知道,这里没有温情脉脉,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法则。他必须尽快适应,站稳脚跟。
接下来的几天,是密集的岗前培训和安全教育。枯燥的规章条文,血淋淋的事故案例图片,让不少新工人脸色发白。下井前的安全宣誓,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陈强听得格外认真,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他不能出事,秀兰还在家等着他。
第一次穿上那身深蓝色的、散发着机油和汗渍混合气味的工装,戴上沉甸甸的柳条帽,脚蹬厚重的胶靴,陈强站在巨大的矿井口前,望着那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地心深处的黑洞,听着卷扬机钢缆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敬畏。
这就是他未来要战斗的地方。黑暗、潮湿、危险无处不在。但这里,也蕴藏着改变他和秀兰命运的能量。
与此同时,赵家沟村西头的老屋。
李秀兰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陈强离开前的节奏,却又有些不同。
她依旧天不亮就起床,去河边采水草,回来晾晒、编织草篓。院子里依旧摊晒着大片的马齿苋。她依旧按时上工,挣着那点微薄的工分。但少了陈强那高大身影的遮挡和支撑,她感觉自己像暴露在旷野里的小草,必须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雨。
村里人的目光依旧复杂。羡慕陈强当了工人的有之,同情她一个人守活寡的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观望,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王桂花那次当众被揭穿后,确实消停了许多,没敢再来老屋闹事。但李秀兰知道,那双怨毒的眼睛,一定还在某个角落盯着她。她每次出门,都能感觉到一些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
“看,陈强家的,男人刚走就抛头露面…”
“啧啧,一个女人家,天天往外跑,像什么样子…”
“听说她编篓子卖钱呢,心野着呢…”
这些闲言碎语,像细小的针,扎在李秀兰心上。她咬着牙,装作没听见,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脚步走得更快。她知道,她不能退缩。当家的在矿上拼命,她在家也不能给他丢脸!她得更努力,更坚强!
她开始尝试着独自去镇上供销社交货。第一次去,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说话都结巴。库房的老马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验货、给钱给票,依旧公道。当她把换来的盐巴、火柴和几张毛票小心收好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立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她还发现,供销社的售货员小张(就是上次那个圆脸女售货员),似乎对她格外和气了些。有一次交完货,小张还悄悄塞给她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水果糖,低声说:“妹子,拿着甜甜嘴。一个人不容易,别怕,有啥难处…可以跟我说说。”这小小的善意,让李秀兰冰冷的心头注入了一丝暖流。
半个月后,一个普通的黄昏。
李秀兰刚把晒好的马齿苋干收进屋里,就听见院门外传来邮递员老吴那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和洪亮的喊声:“李秀兰!信!矿上来的信!”
信!
李秀兰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院门,从老吴手里接过那封薄薄的、盖着“红旗煤矿”红色邮戳的信封。
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但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和力量。是当家的!真的是当家的写的!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撕开了信封,抽出里面同样歪歪扭扭写满字的信纸,就着夕阳最后的光线,贪婪地读了起来:
“秀兰:见字如面。我己平安到矿,一切都好,勿念。矿上很大,人很多。分在采掘三队,队长姓张,人凶,但讲理。住大通铺,有十几个工友。吃得饱,有白面馒头,比家里强。下井了,很累,很黑,但我不怕。发了劳保,有工作服,安全帽。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和粮票,随信寄回一半(信纸里果然夹着几张崭新的钞票和粮票)。你在家要吃饱,别省。篓子少编点,别累坏眼睛。马齿苋也别去太远采。等我安顿好,就接你。想你。 陈强。”
信很短,错别字不少,有些句子也不太通顺。但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炭火,灼烧着李秀兰的眼睛和心房。她仿佛能看到当家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笨拙地握着笔,皱着眉头,一笔一划给她写信的样子。看到他说“吃得饱,有白面馒头”时的满足,看到他说“下井了,很累,很黑,但我不怕”时的坚韧,看到他说“想你”时的温柔…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信纸上的字迹。她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攥着稀世珍宝,蹲在老屋门口,泣不成声。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是思念的泪,是终于等到消息、悬着的心落回原地的泪。
夕阳的余晖将老屋和她蜷缩的身影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袅袅的炊烟从隔壁人家升起,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李秀兰哭够了,慢慢站起身,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信和钱、粮票收好,贴身藏着。
她走进灶房,生起火。火光跳跃,映亮了她依旧带着泪痕却异常明亮坚定的脸庞。她舀出一点白面——这是用当家的寄回来的钱和粮票买的。她要给自己做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点猪油,再卧一个鸡蛋。
她要好好活着,好好守着这个家。等着当家的回来,或者,等着他接她离开的那一天。
老屋里,灶火噼啪,映照着李秀兰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千里之外的矿山深处,陈强或许正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体升井,洗去满脸的煤黑,心里盘算着下次寄信该写些什么。
两条原本紧紧相依的生命线,被时代的洪流暂时分开,却又被思念和共同的期许牢牢牵引着,在各自的道路上,奋力奔向那个名为“未来”的交汇点。矿山的号角与老屋的炊烟,在这一刻,跨越千山万水,无声地应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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