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录用通知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平了老屋院子里所有的喧嚣与污秽。王桂花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失魂落魄,连哭嚎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村民们围着陈强和李秀兰,七嘴八舌地说着恭喜的话,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惊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这可是鲤鱼跳了龙门,成了端铁饭碗的工人老爷了!
大队长赵建国脸上的尴尬迅速被一种圆滑的热情取代。他挤开人群,用力拍着陈强的肩膀,声音洪亮得像是要盖过刚才的难堪:“好小子!强子!给咱们赵家沟争光了!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以后在矿上好好干,给咱大队脸上贴金!”他绝口不提刚才的闹剧和王桂花,仿佛那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陈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将那份珍贵的通知书仔细折好,重新贴身藏好。狂喜过后,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即将到来的离别。他紧紧握着李秀兰的手,感受着她手心依旧残留的微颤和冰凉。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让强子和秀兰好好准备准备,三天后就要去报到了!”赵建国挥着手驱散人群,又对陈强堆着笑,“强子,有啥困难,尽管跟大队提!介绍信、户口迁移这些手续,我亲自给你跑!保证不耽误你报到!”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院子里只剩下陈强、李秀兰,以及瘫在地上、无人理睬的王桂花。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和凄凉。陈强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他扶着李秀兰,转身走进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破败却充满希望的老屋。
门板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老屋里,油灯如豆。
昏黄的光线下,李秀兰再也抑制不住,扑在陈强怀里,无声地痛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委屈,而是巨大的喜悦、不舍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陈强胸前的粗布衣裳。
陈强没有说话,只是用宽厚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他能感受到妻子那复杂汹涌的情绪,如同窗外奔流的大河。
“当家的…成了…真的成了…”李秀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哽咽着重复着,手指紧紧攥着陈强的衣襟,仿佛怕他下一秒就消失。
“嗯,成了。”陈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秀兰,别哭。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我…我知道…”李秀兰抽噎着,努力想笑,眼泪却流得更凶,“我就是…就是舍不得…你这一走…矿上那么远…听说…听说下井可危险了…”巨大的喜悦背后,是更深沉的担忧。煤矿工人,那是拿命换钱的行当!
“傻话。”陈强捧起她的脸,眼神坚定而明亮,“危险?能有饿死危险?能有被人搓磨死危险?能有看不到希望、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危险?秀兰,下井是累,是苦,可它能换来工资!换来粮票布票!换来咱们以后的好日子!能让你不用再天天编篓子、晒野草,能让你吃饱穿暖,能…能给我们将来的孩子,挣一个不用像我们这样苦的出身!”
“孩子…”李秀兰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羞涩地低下头,心中的不舍被陈强描绘的未来蓝图冲淡了些许。
“对!孩子!”陈强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无限的憧憬,“等我在矿上站稳脚跟,就把你接过去!咱们在矿上安个家!到时候,你就给我做饭,带孩子!咱们的孩子,要送去念书!念最好的学校!再也不用像他爹娘一样,大字不识几个,被人欺负!”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长。这破败的老屋,此刻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和离愁别绪交织的温情。
接下来的两天,老屋成了最忙碌也最温暖的地方。
李秀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翻箱倒柜,将陈强那几件破旧但还算完整的衣服找出来,仔仔细细地浆洗、缝补。每一个针脚都缝得密密麻麻,仿佛要将自己的牵挂和不舍都缝进去。她又连夜赶工,用最柔韧的水草,给陈强编了一个结实又轻便的草席卷,里面可以裹着铺盖。
陈强则忙着跑手续。赵建国这次果然“说到做到”,亲自带着他跑公社,开户口迁移证明,办粮食关系转移,效率高得出奇。陈强冷眼看着赵建国在公社干部面前对他赞不绝口的样子,心中冷笑,却也懒得戳破。只要手续顺利,这些虚情假意,他不在乎。
家里的积蓄(那个藏在破瓦罐底下的小小油纸包)被全部拿了出来。李秀兰狠了狠心,拿出攒下的钱和几张珍贵的工业券,去供销社咬牙买了一个崭新的、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和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这是她能给丈夫置办的最体面的行装。
“当家的,这个盆结实,不怕摔…这个包,能装干粮…”李秀兰着光滑的搪瓷盆沿和厚实的帆布,眼圈又红了。
陈强接过东西,心里又暖又涩。他知道,这几乎是他们全部的家底了。“秀兰,等我发了工资,都寄回来!你在家…别太累着自己。篓子少编点,马齿苋也别去太远的地方采。工分…能干多少干多少,别硬撑。等我安顿好了,就想办法接你过去!”
“嗯!我知道!”李秀兰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你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在矿上…一定要小心!千万小心!下井前…下井后…都要好好的!给我写信!”
“嗯!一定写!”陈强郑重承诺。
出发的前一夜。
李秀兰将家里最后一点白面,掺了玉米面,蒸了几个暄软的白面馒头,又煮了几个鸡蛋,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包好,塞进那个崭新的帆布挎包里。这是陈强路上的干粮。
破旧的土炕上,两人依偎着,都没有睡意。窗外月色清冷,虫鸣唧唧。
“秀兰,”陈强在黑暗中低声说,“我走了,娘…王桂花那边,要是再敢来找你麻烦,别怕!首接去找大队长!或者去找铁柱!他们现在不敢不管!等我站稳脚跟,她要是再敢作妖,我有的是办法收拾她!”他语气中的寒意,让李秀兰往他怀里缩了缩。
“嗯,我不怕。”李秀兰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她…她不敢再来了。”经历了供销社干部和招工办领导当众揭穿的那一幕,王桂花在村里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李秀兰相信她暂时没那个胆子再来闹。
陈强搂紧她,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身体和淡淡的皂角清香,心中充满了不舍,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奔向新生的渴望。
天还没亮透,薄雾笼罩着寂静的赵家沟。
陈强背上那个崭新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换洗衣裳、干粮、草席卷,还有那份改变命运的通知书。他手里拎着那个红双喜的搪瓷脸盆。李秀兰坚持要送他到村口。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陈强深吸一口气,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他们最初挣扎与希望的老屋。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赵家院子那扇紧闭的、糊着破窗纸的木门,悄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缝隙后面,一双浑浊、怨毒、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是王桂花。
她像一条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无声地窥视着。那眼神里,有刻骨的怨恨,有被彻底击败的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儿子彻底抛弃的绝望和凄凉。
陈强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两道实质的寒芒,首首刺向那道门缝!
门缝猛地合上了!仿佛被那目光烫伤。
陈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不屑和决绝。他不再停留,拉起李秀兰的手,转身,迎着初升的、穿透薄雾的朝阳,大步朝着村口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而坚定,没有一丝留恋。身后那座破败的老屋,和门缝后那双怨毒的眼睛,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连同那令人窒息的过去。
前方,是通往县城的土路,是红旗煤矿,是他和秀兰用血泪和抗争搏来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新生!
李秀兰紧紧跟在他身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座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老屋,眼中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她知道,当家的这一走,是去为他们挣一个真正的未来。而她,会守着这个起点,等他回来,或者,等他接她离开。
晨雾渐散,阳光洒满土路。陈强和李秀兰的身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化作两个坚定前行的黑点,汇入了通往远方的、充满希望的熹微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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