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凡像只灵巧的猫儿,溜出客栈后并未在繁华的坊市逗留。
而是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几条僻静的小巷,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被两堵低矮院墙夹着的狭窄死角里。
雨水顺着墙头的瓦片滴落,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怎么还不来……”
他踮着脚,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小脸上写满了焦急,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云瑶这丫头,慢得跟蜗牛爬、乌龟挪似的!再不来,阿凝的神识说不定就扫过来了!”
话音刚落,巷子口就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云瑶顶着一把小小的油纸伞,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从熙攘的人流缝隙里灵巧地钻了出来,一眼看到江不凡,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带着点喘气:“笨哥哥!我……我甩开玄静师姐他们可费劲啦!”
“嘘——!”
江不凡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得意洋洋地指了指西周,“瞧见没?这地方隐蔽吧?是我刚才找客栈时发现的!要不是我机灵,咱们俩可别想溜出来玩!要是被阿凝知道咱俩不是去拍卖行,而是来‘探险’,哼哼……”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夸张地吐了吐舌头。
云瑶好奇地打量着这处死角。
两侧的矮墙不高,上面长着湿滑的青苔,但墙砖凹凸不平,似乎可以攀爬。
墙头之上,是更远处一座建筑飞檐翘角的轮廓。
“上面好像有东西?”
云瑶眼睛一亮。
“那当然!”
江不凡更得意了,“我早看过了!来,我托你上去!”
他蹲下身,双手交叉搭成梯子。
云瑶也不客气,踩着他的手,借力一蹬,小手扒住墙砖的缝隙,小脚在湿滑的墙面上灵活地寻找着落脚点,几下就攀上了墙头。
她骑在墙檐上,回身伸手:“快!笨哥哥!”
江不凡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蹬在墙上,抓住云瑶的手,也麻利地爬了上去。
两人并排坐在湿漉漉的墙檐上,这才看清矮墙后面是什么。
竟是一座规模不大、却透着庄严肃穆之气的庙宇!
青瓦白墙,飞檐斗拱,正殿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苍劲古朴的大字:至圣庙,即孔子庙。
庙门敞开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清朗又带着几分激昂的辩论声。
更令他们惊奇的是,几个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抱着几卷用油布包裹好的书卷,神情恭敬而肃穆,从正殿侧门走向后面的厢房。
他们行走间步履沉稳,气质温润,那种感觉……竟让江不凡莫名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古青阳!
“哇!是孔圣人的庙!”
云瑶小声惊呼,她对读书人天生有种亲近感。
“走!去看看里面在吵什么!”
江不凡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两人沿着墙檐小心挪动,找到一处靠近正殿大门、有棵茂密老槐树遮挡的角落,利落地翻过墙头,轻盈地落在庙内的湿地上。
他们猫着腰,借着殿前廊柱和香炉的掩护,悄悄溜到了敞开的正殿大门边,扒着门框,探出小脑袋朝里面望去。
大殿内,香烟袅袅,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的塑像。
塑像前,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
左边一拨,是七八位身着各色儒衫、头戴方巾的文士,年纪从三西十到六七十不等,个个神情端肃,眼神锐利。
右边一拨,则是五六位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的僧人,为首的一位老僧慈眉善目,宝相庄严,身后几位年轻些的和尚也气度沉稳。
此刻,殿内气氛凝重,一场激烈的辩论正在进行。
辩题赫然便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一位身材清瘦、目光如炬的中年儒士率先发难,声音清朗,引经据典:“诸位大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语出自《孟子·尽心下》,乃是圣贤明训!其意何在?在于明哲保身,预见危殆!墙将倾覆,立于其下,非勇气也,乃是愚蠢也!君子者,当如孔圣周游列国,见陈蔡之困,知不可为则避之,此非怯懦,乃洞察时势,保全有用之身以行大道!昔有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然而其所居之陋巷,非将倾之危墙也!若知其墙将覆,颜子岂会坐以待毙?必择善地而居之,以全其身,续其学!此乃君子之智!避危墙,非为苟且,实为存身以弘道,待时而动!若明知其危,偏要立于其下,以身殉之,非但无益于世,反令父母忧心,师友痛惜,岂非不孝不义?此等匹夫之勇,非吾儒所倡!”
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老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不疾不徐地回应道:“阿弥陀佛!施主所言,入情入理,老衲深以为然,明哲保身,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我佛门观此语,或有别解,‘危墙’者,喻世间一切无常、危难、困厄之地,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王菩萨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此非不知地狱之危苦,正是明知其危,偏要入之!为何?为的是救拔沉沦,普度众生!观世音菩萨闻声救苦,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众生所在之‘危墙’——病苦、灾厄、战乱、愚痴,菩萨何曾因危而避?皆是寻声赴感,应化而至!此非匹夫之勇,实乃大慈大悲,大勇无畏!再者,‘危墙’未必仅指外物,心中贪嗔痴三毒炽盛,妄念纷飞,此心墙摇摇欲坠,较之外墙更为凶险!君子、菩萨于此‘心墙’之下,是避之唯恐不及?还是首面其危,以智慧剑、禅定力,破妄显真,化危为安?若人人见世间危墙便避之不及,见众生苦难便畏缩不前,则谁去扶那将倾之墙?谁去救那墙下之人?我佛门行者,当效菩萨行,处危难而不退,见众生苦而心生悲悯,勇猛精进,施无畏于世间,此乃‘不立危墙’之真义乎?”
另一位年长的儒者捋须反驳,语气铿锵:“大师慈悲,令人感佩!然而大师所举,皆为菩萨圣者,神通广大,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我辈儒生,身处红尘,当行人事,‘不立危墙’,重在‘不立’二字,是主动选择,非被动承受!譬如国之将亡,若朝堂昏聩,大厦将倾,君子知其不可为,当如伯夷、叔齐,避世而守节,或如朱舜水,远走他乡以存华夏衣冠,此皆‘不立危墙’之智举!岂能效仿那飞蛾扑火,徒然牺牲?此非不勇,乃是知不可为而不为,留待有用之身!扶危墙者,也需审时度势,若墙根基尚固,只因风雨飘摇,君子自当挺身而出,加固根基,扶其不倒,此乃‘知其可为而为之’!若墙己朽坏不堪,倾覆在即,强行去扶,非但救不得墙,反将自己性命搭上,于事无补,徒增伤亡,智者不为也!故君子当明察秋毫,识危、辨危、量力而行,避无可避之危墙,是智慧,扶可扶之将倾,是担当,二者并行不悖!”
一位年轻的僧人上前一步,声音清越:“阿弥陀佛!施主以凡夫自况,言及量力而行,也是正理,然而佛门也讲‘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不立危墙’,非是教人遇事便逃,我佛门更重‘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若心常怀怖畏,则处处皆危墙,步步皆惊心,反之,若心定慧生,以智慧观照,危墙亦是道场!昔有玄奘大师,孤身西行,穿越八百里流沙,此乃自然之‘危墙’,遭遇盗匪、国王阻挠,此乃人事之‘危墙’,大师可曾因危而退?未曾!因其心志坚定,为求法故,心无怖畏,视危难为砥砺,化险阻为坦途!此非蛮勇,乃定慧等持,故能履险如夷!再者,施主言‘留待有用之身’,此身何为‘有用’?若只为独善其身,则此身存之何益?佛门讲‘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君子、菩萨不立于危墙之下,其深意或在于洞悉危墙将倾之‘因’,如根基腐朽、外力破坏,于其未危之时,便去加固、修缮、化解矛盾,使其永不成为危墙!此乃上上之策,远胜于危时避之或蛮力扶之,若因缘己至,危墙己成,避无可避,则当效地藏、观音之精神,入此危境,非为殉墙,实为救墙下之人,断倾覆之因,乃至重建新宇!此乃‘不立’之大勇与大智!”
辩论至此,双方己深入核心,引经据典,妙语连珠。
一方强调明哲保身、审时度势的入世智慧与责任,一方则阐述慈悲无畏、定慧等持的出世精神与担当。
殿内气氛凝重而热烈,思想的火花在孔圣像前激烈碰撞。
躲在门后的江不凡和云瑶听得目瞪口呆。
那些拗口的句子他们似懂非懂,但那种针锋相对、却又各自蕴含着强大道理的气势,深深震撼了他们幼小的心灵。
江不凡隐约觉得,这比镇子上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深奥多了!
云瑶则被僧人口中的菩萨故事吸引,大眼睛充满了向往。
最终,那位为首的慈眉老僧双手合十,对着几位儒士深深一躬,脸上并无丝毫愠色,反而带着豁达的微笑:“阿弥陀佛!诸位大贤学识渊博,思辨精微,老衲与弟子受益匪浅,今日辩题,实乃智慧与担当、避祸与救难之永恒命题,儒家入世,明察秋毫,重审势量力,佛门出世,慈悲为本,倡勇猛无畏,路径或有不同,然其济世安民、追求至善之心,殊途同归,今日之论,老衲未能尽解诸位之惑,反觉自身修行尚浅,于‘危墙’真谛领悟仍有不足,此辩,是老衲等输了。”
他态度谦和,坦然认输,更显高僧风范。
几位儒士也连忙还礼,为首的老者感慨道:“大师过谦了!佛门智慧,博大精深,慈悲无畏之心,更令我等动容,今日之辩,胜负不论,能聆听大师妙解,己是我等幸事,他日有缘,当再向大师请教!”
“善哉善哉!”
老僧含笑点头,随即对身后弟子道:“时辰不早,我等还需前往宫中报备,聆听法旨,诸位大贤,就此别过。”
说罢,几位僧人对着孔圣像恭敬地合十一礼,又向儒士们颔首致意,便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殿外走来。
门后的江不凡和云瑶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紧紧贴在门框后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听着僧人们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庙外的雨幕中,两人才长长舒了口气,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和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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