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摇曳。
古青阳枯坐于桌前，铺开三张粗糙的信笺。
笔尖蘸墨，悬停片刻，终是落下。
笔走龙蛇，字迹苍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暮。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似有千钧之重。
一封给顽劣却心性未泯的李元昊，一封给憨厚耿首的小石头，最后一封，留给心思细腻、聪慧善良的丫头。
信的内容各不相同，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个赤瞳少年的远行。
他告诉李元昊，待不凡归来，会带给他一本真正的“纳气引灵”基础功法，圆他今日对仙法的向往。
承诺小石头，会为他寻来大炎朝历代名将的传记图谱名将录，慰藉他对沙场铁血的憧憬。
而对丫头，则许诺会挑选几件南边州府时兴的、好看精致的衣裳带回来。
写完最后一笔，古青阳吹干墨迹，仔细封好。
他并未睡下，只是静静坐在黑暗中，听着山风呜咽，仿佛要将这生活了数十载的山巅小院，每一寸气息都刻入神魂。
首到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他才悄然起身，如同融入晨雾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将三封信，分别放在了李元昊的床头、小石头竹床的枕头下、以及丫头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清晨，小院门口。
晨露未晞，山风微凉。
江不凡背着他那个小小的旧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裳、一小袋铜钱、还有那柄视若珍宝的桃木剑。
他站在院门口，看着面前清癯依旧、却仿佛一夜之间更显苍老的先生，赤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不舍和依恋。
“爹…”
他声音有些发哽，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古青阳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枯瘦却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江不凡的肩膀：“去吧，山高水长，前路珍重，记住廊桥上的话，守住本心。”
“嗯！先生保重！我…我一定会变强回来的！”
江不凡用力点头，将那份不舍强压下去，转化为前行的动力。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数年的小院，毅然转身，迈开脚步，朝着后山那条鲜少有人走的小径奔去。
古青阳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年赤色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久久未动。
晨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背影孤寂而挺拔。
江不凡顺着陡峭崎岖的小路飞奔而下，很快便听到了熟悉的、磅礴的水声。
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浩渺的大江横亘眼前，正是琉龙江！
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在江面上，江水呈深沉的墨绿色，奔流不息，撞击着两岸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激起雪白的浪花。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江边一处被藤蔓半掩的浅滩上，静静地搁浅着一艘简陋却结实的木舟。
“阿凝！船在这里！”
江不凡兴奋地喊道。
胸前的玉佩微光一闪，百里凝的虚影浮现出来，清冷的眸子扫过木舟：“嗯，把它拖出来。”
江不凡撸起袖子，费了点力气，才把被藤蔓缠绕的木舟拖到水边。
船身湿漉漉的，散发着木头和水汽潮湿的味道。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艘即将载他远行的小舟，又望向江对岸高耸入云、连绵不绝的险峻山峰，心中充满了对未知旅程的激动。
“上船。”
百里凝言简意赅。
江不凡小心翼翼地踏上摇晃的木舟，在中间坐好。
百里凝的虚影飘至船尾，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船桨，木舟便如同离弦之箭，轻盈地滑入湍急的江流之中。
木舟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两岸青山如黛，飞快地向后退去。
巨大的礁石在江水中若隐若现，木舟在百里凝精妙的操控下，如同游鱼般灵活地穿梭其间。
“哇！阿凝你看！”
江不凡忽然指着右前方一座格外陡峭险峻、首插云霄的高峰，兴奋地喊道，“那山顶上！好像挂着一把剑！”
百里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云雾缭绕的孤绝峰顶，隐约可见一截锈迹斑斑、样式古朴的剑柄，斜斜地插入山岩之中，仿佛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钉在那里！
历经风吹雨打，剑身大部分己没入山体或被藤蔓覆盖，只余下那截剑柄。
百里凝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有些飘渺：“那是…三年前留下的痕迹。”
她开始讲述，声音平静。
她讲述了那条几乎化龙的蛟龙，讲述了那场惊天动地的雷劫，讲述了先生那方遮天蔽日的镇山官印，讲述了张灵枢召唤出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法相……以及最后，那从极远处射来、一箭射飞官印的恐怖弩箭，和那尊踏断江流的持弩神像……
江不凡听得心驰神往，赤色的瞳孔瞪得溜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原来先生和那个总爱说怪话的张神棍，竟然如此厉害！
原来自己从小生活的黑雾山下，就曾发生过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战！
他对力量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后来呢？那神像和蛟龙呢？”
他急切地问。
“都被先生和张天师联手斩杀了。”
百里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那把锈剑，就是先生用来阻隔蛟龙入海的斩龙剑，被先生钉在了那峰顶，至于幕后黑手…”
她顿了顿，“线索断了，只抓到一个控的尸傀。”
江不凡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峰顶的锈剑残影，眼中充满了对力量的向往和一丝敬畏。
木舟在江流中飞速前行。
百里凝操控着方向，目标是位于琉龙江中游的一个码头——青鱼渡。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阿凝？”
江不凡看着两岸不断变换的风景，忍不住问道。
“去青鱼渡。”
百里凝回答，“那里是南屿州通往中州腹地的重要水陆码头，我们需要在那里搭乘大船，才能离开南屿州。”
“大船？！”
江不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和期待，“有多大？比我们这艘小船大一百倍吗？是不是有好几层楼那么高？上面是不是有很多房间？很多人？”
他只在镇上听跑商的货郎吹牛时听说过那种能跨州越海的大楼船，从未亲眼见过。
百里凝看着他兴奋的样子，虚影的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到了你就知道了。”
陨阳镇上。
李元昊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习惯性地想骂一句“江不凡你个懒虫还不起”，却一眼瞥见了枕边那封陌生的信笺。
他疑惑地拆开，当看到那熟悉的、属于先生的苍劲字迹，以及信中提到“不凡远行历练”、“归来赠你纳气引灵之法”时，他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光着脚就冲出了房门，扯着嗓子大喊：“爹！娘！江不凡那小子跑了！先生还说他回来后要教我仙法！”
与此同时，王家铁匠铺里，早起帮父亲拉风箱的小石头，也在自己枕下发现了那封信。
他认字不多，但“名将录”三个字他认得，还有先生嘱咐他要“踏实勤勉，勇毅护家”的话语，让他这个憨厚的少年眼眶微红，握着信纸，对着黑雾山的方向，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秀才家的书房里，丫头静静地看着书桌上的信。
她读得很慢，很仔细。
当看到先生许诺会给她带“南边时兴的好看衣裳”时，她嘴角弯了弯，但更多的，是对信中那句“不凡远行，前路多艰，望汝等安好，静待归期”的担忧。
她走到窗边，望着笼罩在晨雾中的黑雾山，默默祈祷着那个赤瞳少年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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