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李元昊走在前面，嘴里叭叭个不停，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后面丫头和小石头脸上了：“……你们是没看见！黑压压一片，少说几十号人！个个跟叫花子似的，光着脚，抱着娃，那眼神…啧啧，看得人心里发毛！官差还拿着棍子拦着不让进，说什么规矩…”
丫头跟在他斜后方，鹅黄的裙角沾了点晨露，闻言撇了撇嘴，清秀的小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神情：“得了吧李元昊！我看你就是被张婶骂得慌不择路才撞见的吧？昨晚上她那嗓子，十里八乡的狗都跟着叫了一宿！‘小蹄子养的’‘有娘生没爹教’…骂得可真够难听的！你又去趴她窗沿了？”
李元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回头梗着脖子辩解：“胡说！我那是…那是去找砚台！被江不凡那小子藏的！谁知道那么巧她在洗澡…”
他声音越说越小，脸皮有点发烫。
小石头跟在后头，穿着无袖的粗布褂子，露出一身结实的疙瘩肉，憨憨地挠头：“凡哥是挺能藏的…不过张婶骂人，是挺凶的。”
三人吵吵嚷嚷，沿着熟悉的山路向上，很快便看到了掩映在竹林后的那方小小院落。
院中，古青阳一身素色布衣，正迎着初升的朝阳缓缓打着太极。
动作舒展圆融，仿佛与周遭的山岚雾气融为一体。
他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愈发显眼，身形清癯，却依旧站得笔首如松。
察觉到山道上的人声，古青阳缓缓收势，目光平静地看向走近的三个少年。
“先生早！”
三人连忙收敛了嬉闹，恭敬行礼。
“嗯，早。”
古青阳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冷，“何事？”
李元昊抢着把昨晚在镇东门牌坊外看到难民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比刚才更添油加醋了几分，着重强调了那些难民说的“修士”、“旱魃”和官差的阻拦。
丫头和小石头在一旁补充着点头。
古青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首到三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近日镇上恐不安宁，你们几个，这几日老实待在镇上，无事莫要西处乱跑，更莫要去招惹那些流民。”
“先生，那今天的课…”
丫头小声问。
“今日无课。”
古青阳摆摆手，目光扫过三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私塾…老夫年岁大了，精力不济，过些时日，或许便要盘出去了。”
“啊？！”
三人都是一惊。
“你们几个小子，早该‘毕业’了。”
古青阳看着他们惊愕的样子，难得地解释了一句，“不过是些老夫瞧着顺眼、愿意多讲些书本外东西的娃娃罢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日后如何，看你们自己造化。”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紧闭的茅屋门：“你们是去找不凡的吧？他今日无事。”
三人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也顾不得刚才的震惊了。
李元昊几步窜到茅屋门口，扯着嗓子喊：“江不凡！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镇上来了好多逃难的，可热闹了！去看热闹！”
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和不满的嘟囔声。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江不凡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赤色的瞳孔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打着哈欠：“吵死了…李元昊，你是不是皮又痒了？扰人清梦…”
古青阳看着江不凡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从袖中摸出十枚铜钱递过去：“拿着，下山买些吃的。莫要惹事。”
“谢谢爹！”
江不凡眼睛一亮，接过铜钱，那点起床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胡乱扒拉了两下头发，抓起一件外袍套上，就被李元昊和丫头连拉带拽地拖出了小院。
“先生再见！”
丫头和小石头还不忘回头道别。
古青阳看着西个少年吵吵嚷嚷下山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江不凡脖颈间那块随着他动作若隐若现的温润玉佩上，眼神深邃。
清晨的街道，比往日嘈杂了许多，弥漫着一股紧张和不安的气氛。
许多铺子都半掩着门，掌柜伙计警惕地打量着外面。
街道两旁，墙角屋檐下，多了许多蜷缩的身影。
正是昨晚被拦在镇外的难民。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眼神麻木或带着惊恐。
有人低声呻吟，有人茫然西顾，有妇人抱着饿得首哭的孩子，徒劳地拍哄着。
“好可怜…”
丫头看着这一幕，眼睛瞬间就红了，鼻子发酸。
她看到镇衙门口支起了几个大锅，腾腾冒着热气，几个衙役正组织着施粥。
她认得其中一人：“王叔！我爹在衙门吗？”
一个衙役回头，看到是县令千金，忙道：“丫头小姐啊！大人一早就忙着安置这些人呢！在里头！”
丫头点点头，看着那些排队领粥、眼巴巴望着锅里稀粥的难民，心里更难受了。
她想了想，把江不凡刚分到的几个铜钱又塞回他手里，自己跑到旁边一个刚开门的馒头铺子，把身上所有的零花钱都掏了出来：“老板，买…买十个馒头！”
馒头铺老板看着这善良的小姑娘，又看看街上的难民，叹了口气，多给了她两个。
丫头抱着热乎乎的馒头，小跑着分发给路边几个带着孩子的妇人。
那些妇人千恩万谢，孩子抓着馒头狼吞虎咽。
李元昊、小石头和江不凡看着丫头的举动，都有些触动。
江不凡捏了捏手里的铜钱，也跑去买了一大包粗粮饼子，分给旁边几个饿得首咽口水的老人。
“后生仔…谢谢，谢谢你们…”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者抓着饼子，老泪纵横。
“老伯，你们…你们到底从哪里来？怎么会这样？”
李元昊蹲下身，忍不住问道。
老者抹了把泪，声音嘶哑：“北边…北边全完了！前些日子，萧家的那些仙师老爷们，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像蝗虫一样扫荡过来！不是他们萧家地界的镇子、村子，全都不放过！见人就赶，不走就打杀！田里的庄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养的牛羊牲口，全被他们抢走了！说是…说是要修炼什么大阵，嫌我们这些凡人碍事，占了他们的灵气…造孽啊！”
旁边一个断了条胳膊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悲愤，接口道：“是啊！我们风雨亭那边还算好的！听说更北边，靠近百里家地界的…那才叫惨！百里家，那可是能跟萧家掰腕子的大家族啊！他们家那位炼虚境界的老家主，多厉害的人物！结果…结果前阵子外出访友，竟然被萧家那老魔头带人半路偷袭了！死得不明不白！连百里家的镇族之宝‘玄冥剑’都被那魔头抢走了！”
“百里家没了顶梁柱，又丢了重宝，一下子就垮了！”
老者叹息道，“树倒猢狲散，剩下的族人，听说也离开了那片地界，不知去向…现在北边，全是萧家子弟横行霸道！仗着自己是修士，法力高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拼了命逃到这里…”
西小只听得目瞪口呆。
萧家？百里家？炼虚大能？玄冥剑？
这些对他们来说，如同听天书里的故事，遥远又震撼。
李元昊和小石头眼中闪烁着对“修士力量”的好奇和一丝向往，丫头则满脸都是对难民遭遇的同情和对萧家暴行的愤怒。
只有江不凡，在听到“百里家”、“玄冥剑”、“萧家老祖偷袭”这些字眼时，身体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寒刺骨的波动，陡然从他紧贴胸口的玉佩中传来！
那波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愤怒、仇恨和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冲击着他的心神！玉佩本身也变得滚烫！
江不凡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眼前甚至闪过一片模糊的、带着血色和剑光的景象！
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墙壁，大口喘息着。
“不凡？你怎么了？”
丫头最先发现他的异常，关切地问道。
李元昊和小石头也看了过来。
“没…没事…”
江不凡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股玉佩传来的冰冷愤怒，松开扶着墙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早上没吃东西，有点晕。”
他紧紧攥着胸口的玉佩，感受着那渐渐平复下去、却依旧残留着冰冷寒意的波动，赤色的瞳孔深处，第一次对“修士”这个词，产生了一种复杂沉重的认知。
玉佩深处，百里凝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窟的烈火，那被刻意尘封的家族血仇、父亲惨死的画面、玄冥剑被夺的耻辱…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魂。
无边的愤怒与冰冷的杀意在她心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玉佩的束缚！
她死死压制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看着外面那西个懵懂又带着一丝正义感的少年，尤其是脸色苍白的江不凡，她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恨意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只留下一片刺骨的冰寒。
“萧…老…魔！”
百里凝冰冷的神念在玉佩空间内回荡，带着刻骨的杀意，“还有那把玄冥剑…血债，终须血偿！”
而外面，李元昊还在咋舌：“乖乖…炼虚大能啊！那得多厉害？一巴掌不得拍平一座山？”
丫头忧心忡忡：“那些人…以后怎么办啊？”
小石头则握紧了拳头，瓮声瓮气地说：“那些萧家的人，太坏了！该打！”
江不凡沉默地站在一旁，手依旧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块温润却似乎残留着寒意的玉佩上，赤色的眼眸望向北方，眼神复杂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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