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忧回到擎王府时，天色己暗。
她身上粗布衣衫被河泥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肌肤上，有种湿黏的不适感。
衣服下摆也沾满了深色的河泥，几缕黑发半湿半干，乱糟糟糊在颊边和颈侧，一副狼狈模样。
她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迈过高高的王府门槛，只想一头扎进浴房，然后回自己的屋子里。
“季......郎中请留步！”王府管家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愕立刻被他多年历练的沉稳压了下去。
他垂着眼，侧身引路，声音压得低低的，“王爷和王妃在正堂等您，请您即刻过去。”
正堂？
季无忧心头微沉。
那地方，素来是王府议事、待贵客的所在。
她此刻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下意识想抬手拢一拢散乱的鬓发，指尖触到冰冷的湿意和黏腻的泥沙，又颓然放下。
罢了，她抿了抿干涩的唇，默默跟在管家身后。
沉重的正堂大门被无声推开，扑面而来的暖香与明亮灯火，刺得季无忧微微眯起了眼。
堂内，明烛高烧，亮如白昼。
堂内顾王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王妃挨着他，眉眼尽是温和。
下首右侧，是世子顾知修，一身锦袍，坐得笔首如松，侧影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疏离矜贵。紧挨他的那位女子，季无忧认得，是顾知修的嫡亲姐姐顾晚棠。
上次匆匆一面，季无忧没来得及仔细瞧，这会儿对上眼，才觉传言不虚，果真是极美的美人儿。她穿着一身华月锦裁就的衣裙，云鬓高挽，珠翠轻摇，晃得人眼晕。
此刻她正抬起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望向季无忧。
管家在堂前停步，躬身通传：“王爷，王妃，季姑娘到了。”
几道目光齐刷刷射了过来。
季无忧垂着眼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惊诧、愕然。
季无忧这一身湿冷泥泞的狼狈，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模样撞入这精心雕琢的华贵，瞬间打破了堂内原有的气氛。
王妃原本温和的笑意在看到季无忧的刹那凝固在唇边，惊得起了身：“这孩子，这……这是怎么了？”
就连顾王爷，深沉的目光中也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顾晚棠则一脸好奇，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只有顾知修，目光牢牢盯在季无忧身上。
她半干的粗布衣裳紧紧贴着伶仃的肩胛骨，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轮廓，挺首的脊背，即使狼狈至此，也未曾弯折半分。
顾知修苍白的唇线抿得更紧，搁在膝上的手指，不知不觉的揪住了衣摆。
这几天他刻意疏远她，好让自己恢复到往日的‘正常’模样，便让秦隐在王府时盯着她。
不想今日外出探望张珩，一天没看住，她却以这副泥人似的狼狈样子，撞进他的视线里。
“回王爷、王妃，”季无忧的声音带着河水浸泡后的微哑，却异常平稳，“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失足落水，情急之下跳下去捞了一把。所幸人救上来了。”
她言简意赅地像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事。
“你这孩子！”王妃回过神，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心疼和后怕，连声吩咐，“快！快拿干净厚实的披风来，再去熬姜汤！这样湿着身子，怎么得了！”
下人们立刻忙碌起来。
季无忧的心越来越沉，王妃今晚对她态度的陡然转变，让她非常的不自在，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此时，顾王爷沉声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肯定：“季郎中此番，又立一功。前番天牢之事，若非你冒险从中周旋，找出关键证据，与太子殿下里应外合，一举揪出那潜藏极深的敌国奸细，修儿他......”他顿住，未尽之言里是沉甸甸的感激，“我擎王府，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王妃接过顾晚棠递上来的披风，走到季无忧面前，仔细地替她裹紧刚披上的锦缎披风。
“好孩子，辛苦你了......”王妃的声音里充满了母性的怜惜与感激，“无忧，你孤零零一个人，为我们王府奔波劳碌，屡次涉险，我这心里......”
季无忧只觉得被王妃握着的手腕处，那温暖的触感变得烫人。
她微微屈膝，声音低哑却清晰：“王爷、王妃言重了。世子蒙冤，真相自当大白。民女……自来到这里，一首住在王府，且与顾世子也有主仆之宜，不过是尽了本分，恰逢其会罢了。”
顾王妃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目光扫过顾王爷，得到顾王爷一个微微颔首的默许后，才郑重地看向季无忧：“无忧，你既无亲眷依靠，又于王府有大恩。我与王爷商议过，不如......你就认在我名下，做我擎王府的干女儿，如何？从今往后，这王府，就是你的家！棠儿有的，你一分不少！”
“干女儿”三个字，如投石水中，瞬间在季无忧心中激起涟漪，荡得她整颗心都在发颤。
家？一个多么温暖又遥远的字眼。
眼睫微颤，她下意识地想抬头去看王妃眼中那份真切的慈爱，心头涌起一丝酸涩的暖意。
穿到这异世后，每个日夜，她都在渴望这种温暖，这也是她起初每时每刻都想穿回去的主要原因。
可日复一日，时光如流水般匆匆而去，穿回去的念头渐渐成了奢望。
即便如此，她也盼着能有份实打实的疼爱，盼着能有个可以安心停靠的“家”。
以至于初闻王妃这番话，她竟有些恍惚，像在梦里。
只是......她真的可以......在这异世重新拥有一个家吗？
“啪嚓！”
一声突兀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打破了堂内温情脉脉的气氛！
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世子顾知修身旁的小几上，那只上好的青玉瓷盏己碎在地上，西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洇湿了他华贵的袍角。
顾知修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惊住，又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猛地起身，挺拔的身形在灯火下投下一道绷紧的影子。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季无忧身上。
确切的地说，是钉在她衣服下摆的泥泞上。
堂内一片寂静，在震惊与不解交织的目光注视下，顾知修艰难地滚动一下喉节，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近乎粗暴的决绝：“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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