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早己力竭，在地，双手却仍死死反扣着背上亡父的草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头上有淡淡血迹。
她惊魂未定，剧烈喘息着。
脸上布满冷汗和尘土，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正死死盯着季无忧，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不见底的恐惧，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季无忧在她面前蹲下，目光掠过她褴褛的衣衫、磨破出血的肩头，最后落在那张苍白却难掩清秀的脸上，以及她背上那具无声无息的躯体。
她没有立刻去解那束缚，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汗巾，递了过去。
“擦擦脸。”她的话语很轻，没有怜悯，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却在这血腥与死寂交织的荒野边，透出一种异样的尊重。
姑娘颤抖着手，迟疑地接过那方还带着体温的汗巾。
汗巾洁白，更衬得她指尖的泥污和血痕刺眼。
她紧紧攥着，没有去擦脸，只是死死地攥着。
她抬起眼，看向季无忧，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恐惧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那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时的绝处逢生，是背负着如山绝望时骤然窥见一丝微光的刺痛。
季无忧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
良久后，季无忧开口问道：“你背上的人，可还有去处？”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用力地、绝望地摇了摇头，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季无忧没有再问。
她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那辆停在道中的马车。
车夫早己看得目瞪口呆，此刻接触到季无忧的视线，才如梦初醒般跳下车辕。
“搭把手。”季无忧低声说道。
车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忙。
两人合力，小心地将那沉重的遗体从姑娘颤抖的背上卸下。
当背上那如山般的重压骤然消失的瞬间，姑娘身体猛地一晃，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只是坠落的茫然。
季无忧与车夫合力，将那沉甸甸的亡者遗体小心地安置在马车后部。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向那兀自呆立、如同惊魂木偶般的姑娘，指了指敞开的车厢门：“上来吧。先离开这里。”
姑娘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季无忧的肩膀，落在车厢内那具被安放好的、属于父亲的冰冷轮廓上。
终于，那姑娘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像是某种孤注一掷的认命。
她拖着双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马车。
车夫甩了个响鞭，车轮重新转动，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朝着城南方向驶去。
三人几经辗转，寻了处倚山傍水的清净地方，安葬了姑娘的父亲。
正当季无忧想问她以后有何安排时，她突然朝两人“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闷响声仿佛砸在人心上。
“两位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此生无以为报！在此拜别两位恩人。”
说完，便颤巍巍地离开了。
季无忧看着她凄凉的身影，呆立原地，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开口道：“走吧！”
车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那姑娘，刚才那口气，听着似有寻短见之意......”
季无忧闻言，脑子“嗡”地一下，她刚才一首觉着哪里不对劲。
她猛地转身，向姑娘离开的方向狂奔。
果然，她瞧见那姑娘一步一步、缓缓向水里挪，每一步都像是朝着绝望的深渊坠落。
季无忧心头一颤，当即跳入水中……
城中“来福客栈”门口，季无忧付了车夫三倍的费用，和那姑娘两人并肩踏入客栈。
一路行来，暑气蒸腾，两人的衣衫己被烘得不再滴水。
姑娘缓缓道来自己的遭遇：母亲早早离世，她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本想着相互扶持把日子过好，谁料父亲突然染上重病，缠绵病榻，久医难愈。
听闻京城里有名医能治这病，父女俩咬咬牙，卖了家中房产与家当，揣着希望奔赴京城。
可命运偏要捉弄人，半路上遭遇恶人，辛苦凑的银子被一抢而空。
亲爹的病就此耽误，最终没能熬过，撒手人寰。
而她自己，也险些被劫匪掳走.......
“没了爹，没了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下去团聚......”姑娘说道，泪水无声滑落，满心绝望像要将她淹没，于是萌生死意，才会有之前投水那幕。
季无忧静静听着，看着姑娘脸上生无可恋的神情，虽未亲身经历，却仿佛能透过她断断续续的话语，触摸到那一路的辛酸、无助与绝望，心也跟着沉甸甸的。
良久，季无忧轻轻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仍沉浸在悲伤里，木然回道：“李秋叶。”
“秋叶，秋天的落叶，意境虽美，可寓意......”季无忧思索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姑娘，“不如以后叫春茵，可好？草头茵，如春天的铮铮劲草，纵使命运波折，也决不求饶！你经历这么多苦难，也该如这春草，重新活一次。”
姑娘抬眸，望向季无忧的眼神里，渐渐泛出光亮，那是绝望深渊中照进来的希望：“真的能重新活一次吗？”
季无忧点了点头：“当然，只要还活着，任何时候都是新生活的起点。”
姑娘微微哽咽：“公子两次救我，我的命以后就是公子的，我以后便叫李春茵。”
季无忧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我可不是公子，我也是女子，我叫季无忧。我最近正想买套宅子，缺个人打理，你可愿意帮我？”
李春茵眼中光亮更盛，激动地点了点头：“愿意！我愿意！从今往后，我李春茵便是姑娘的人，定好好为姑娘打理。”
说着，眼眶又泛起红，似是不敢置信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与依靠。
季无忧看着她，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抬手从袖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你暂且先住在这客栈，等我置好宅子，再来接你。”
李春草猛地回神，看着桌上银锭，又望着季无忧，嘴唇嗫嚅着，好半天才怯生生开口：“季姑娘......您、您为何这般信我？您就不怕......”
“不怕，你安心待着就是。”说罢，季无忧转身离去。
那个背着父亲的遗体，哪怕绝望到想赴死，都不愿放下至亲的女子，她没有理由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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