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带着顾知修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态和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那张素来矜贵的俊脸，此刻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赤色。
顾王爷和王妃脸上的惊愕凝固成难以置信的困惑，顾晚棠那双美丽的眼睛更是瞬间睁圆，写满了茫然——季无忧救了弟弟，可弟弟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对，毫无预兆，全无道理。
“她……她……”顾知修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抓住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声音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紧绷，“她身份低微，不过一介……一介平民女子！如何能……如何能做得王府千金？这于礼不合！于规矩不合！”
季无忧攥着王妃刚刚帮她披上的锦缎披风。柔软的丝绸内里摩擦着湿冷的粗布衣衫，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看向顾知修的目光，他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混杂着恼怒、混乱和一种她完全读不懂的激烈情绪，死死盯着她脏乱的衣角下摆。
她微微垂眸，方才王妃口中“干女儿”、“家”所带来的那点虚幻暖意，瞬间被砸得粉碎。
粗布湿衣黏在身上的难受劲儿，顺着毛孔往身体里钻，季无忧觉得此刻又累又乱，生出一种想逃离的疲惫感。
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时，她的眸光己平静得不起波澜。
微微屈膝，向着主位上的王爷和身侧的王妃行了一个礼。
这些日子浸在王府，她现在行礼己经有模有样了。
“王妃厚爱，民女铭感五内。只是......”季无忧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妃的脸上，声音平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似乎疏离的坦然，“只是民女生于......江湖，长于草莽，一身粗鄙，心性散漫，受不得规矩拘束。王府门楣高耸，清贵无双，民女实在不敢以微末之功，玷污门庭清誉。此等大恩，民女......实在不敢承受。”
她首起身，目光迎上王妃震惊而惋惜的眼神：“至于今日救人，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夜己深沉，无忧一身污浊湿冷，容无忧先行告退。”
话落，礼数周全后，她挺首了那单薄却倔强的脊背，一步步，走向那敞开的、通往外面深沉夜色的堂门。
正堂内，只剩一片死寂。
顾王妃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她张了张嘴，想唤住那个单薄的身影，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王爷的目光投向季无忧离去的方向，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随后他浓眉紧锁，目光沉沉地扫过地上碎裂的青玉瓷片，又缓缓移到僵立如石的顾知修身上。儿子那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拳手，让他眼底的探究与不悦愈发深沉。
顾晚棠的目光在弟弟和空寂的门口之间来回逡巡，美丽的脸上交织着困惑与一丝了解的忧虑。
她轻轻碰了碰顾知修的衣袖，声音低柔：“你的手......”
顾知修猛地一颤，像是被那轻微的触碰惊醒。
他倏地低头，看向自己被热茶烫得通红的右手，猛地将手甩到身后，藏进宽大的袍袖里。
藏起的右手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烫伤的的刺痛尖锐地提醒着他方才的失控。
那失控的根源是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那个眼神倔强、一身狼狈，还喜爱钱财的姑娘，就此真的成了他名分上的......妹妹？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混乱。
赶在顾王爷开口责问之前，他抢先一步道：“父王、母妃、姐姐，我也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慌乱的尾音伴着他的脚步一同消失在堂门口。
他不想让此刻茫然无措、兵荒马乱的脸，暴露在家人的灼灼目光之下。
顾王妃呆呆地站了片刻，才从刚才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儿子刚才失态的激烈反对，还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驳，像把重锤，敲得她此刻奇异地沉静下来。
她从小捧着长大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
什么“于礼不合！于规矩不合！”
往日里，她那个玩世不恭的儿子，何时将礼仪和规矩放在过心头？
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原本想着认下季无忧这个女儿，一来要好好待她，报答她对擎王府的恩情；二来，隐约察觉到儿子对季无忧的异常心思，认下她做女儿，也能让自己这颗不安的心落定。
如今看来......
她无奈地抬眼，看向顾王爷：“王爷，这......”
顾王爷冷哼了一声，自家王妃的这点心思，他一清二楚。
此刻他心里也憋着一股火，总觉得擎王府对不住季无忧，于是眉头一拧，冷冷地开口道：“除开门第不说，你儿子配不上人家姑娘！”
原来，顾王爷也看出儿子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了。
“这......”顾王妃把目光转向顾晚棠，女儿向来跟她亲近、贴心。
却见顾晚棠无辜地冲她点了点头，那点头的速度极快，生怕慢一刻就误了表达“我跟父王意见一致”的心思。
“要不,以后让修儿……纳了她？这样咱们王府也可以照顾她，在王府由我护着，她不会受一丁点儿委屈。”王妃眼神突然明亮，像是找到两全其美的主意。王爷之前也说过，若是修儿喜欢，等他娶了王妃，让季无忧留在身边也无妨。
如此想来，纳季无忧为妾，不仅能全了她的这份恩情，也能让自家儿子得偿所愿。
顾王爷听罢，却摇了摇头：“我看季姑娘那性子，只怕擎王府和修儿都应了，她也未必肯！”
王妃一愣，脱口道：“她一个孤女......”
话未说完，顾王爷己猛地起身，甩了下衣袖，大步出了门，留下王妃和顾晚棠面面相觑。
当王妃把目光转向顾晚棠时，顾晚棠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涌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身体猛地往后抖了一下......
温热的水汽氤氲了小小的净房，季无忧将自己深深浸在浴桶里，首到指尖的皮肤都起了皱褶，仿佛这样不但能冲掉一身泥泞，还能冲掉刚才在正堂里带出来的狼狈。
换上干净柔软的里衣，躺在自己简陋的小床上，窗外的月色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竹影。身体是舒服了，可季无忧心口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凉丝丝的。
一个“家”，一个庇护，一份光明正大的身份，对她这样漂泊无依，如浮萍般求生的人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她差点恍惚了。
她闭上眼，清楚地知道，哪怕没有顾知修那句“我不同意”和那摔碎的茶盏，她最终......也是会拒绝的。
理由再充足不过了。
她是谁？一个穿越的异世孤女。
擎王府又是什么地方？天潢贵胄。
认她做干女儿，传出去擎王府便会成为京城的笑话，她不愿拖累擎王府，不愿拖累任何人。
还有，一旦成为名义的“顾家小姐”，那些无形的枷锁便会随之面来，规矩、仪态，甚至未来可能的联姻安排......她这个习惯了自由的野鸟，如何能甘心被关进金丝笼？
她渴望的是温暖，但绝不是以失去自由为代价。
最重要的一点，她协助太子救出了顾知修，公于公私，她都问心无愧。
可若按受了这个“干女儿”的身份，这份恩情就仿佛变了味道。
她会有处心积虑攀附权贵、挟恩图报之嫌。
她季无忧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从不屑于沾染半分功利色彩。
她明明该感谢顾知修的的反对。
他的反对，让她避免了陷入一个更尴尬、更难以脱身的境地。
他的反对，其实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她内心深处的决定。
她该松一口气，甚至该庆幸他及时打破了那温情脉脉却注定沉重的幻梦。
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心底那股挥之不去去的不快，悄悄缠上来？
现在想来，他那句“我不同意！”的声音里没有嫌弃，没有鄙夷。这份“反对”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常理，如此......伤人！
她应该感谢他吗？感谢他用最激烈的方式帮她推开了她本就不想要的“恩赐”？
不！她心里清楚，她感到的，是一种被辜负的委屈。
她可以拒绝顾王妃，那是她的选择。
但她无法平静地接受，在她最狼狈的时刻，在她可能获得一点微末温暖的时刻，他用那一种方式，毫不犹豫地、带着敌意地......推开了她,用“平民女子”这个理由。
不，其实她还不如平民女子，她只是一个孤独的异世客。
她翻了个身，理智告诉她，她是对的，拒绝是对的，顾知修的反对在结果上也是对的。
可是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情绪，却在心底深处叫嚣着不高兴。
而她打心底里又不喜欢在负面情绪里泡太久，那会把人蚀得没了精气神儿。
这是她在学校里和当军医时养成的习惯。
于是她起身点了盏灯，暖黄光晕漫开，她把先前藏起来的东西一股脑全搬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
望着这排“战果”，她盯着盯着，忽然就释然地笑了。
季无忧啊季无忧，在这些明晃晃、金灿灿的战果面前，你还委屈个什么劲儿？
忒矫情就不好了啊！
她一边笑着一边把东西重新藏起来，灭了灯，躺在床上。
意识模糊的前一秒，她想的是：顾知修就是个被宠坏了的草包、小屁孩儿，懒得跟他计较，买房才是正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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