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穿着简陋皮甲、腰间挎着弯刀的羯人兵卒，正围坐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大声说笑着。他们手里捧着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浑浊的、散发着酸味的劣酒。火上架着一只烤得半焦、看不出是什么的小兽，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和更浓烈的焦糊味。
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羯兵，似乎是头目。他灌了一大口酒，随手将啃得精光的骨头朝旁边一扔，骨头砸在一个蜷缩在火堆边缘阴影里的汉奴头上。那汉奴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头都不敢抬。
“妈的，这鬼天气！”刀疤脸用羯语骂骂咧咧，声音粗嘎，“冻得老子卵蛋都要缩回去了！都是这群两脚羊晦气！死都死不利索，弄得到处是臭味！”
另一个瘦高个羯兵谄媚地笑着：“秃发大哥，要不……再去‘打猎’活动活动筋骨？暖和暖和？”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
被称作秃发的刀疤脸狞笑一声，抹了把嘴上的油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刀身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好主意！正好消消食！看哪个不顺眼，就当是给兄弟们添点乐子！”
周围的羯兵发出一阵兴奋的怪叫和哄笑。
刘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他刚刚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此刻又要首接面对这赤裸裸的、将人命视作草芥的残酷游戏！他藏在破皮下的手，死死攥紧了那冰冷的弯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入刀柄的木头里。
他低着头，努力控制着自己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像一个真正的、麻木的汉奴一样，挪动着脚步，试图悄无声息地融入营地边缘那片更深的、挤满了人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那个瘦高个羯兵醉醺醺的目光扫了过来，正好落在刘恒身上，尤其是他胸前裹着的、那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还带着血迹的野狗皮上。
“咦？”瘦高个羯兵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体臭，一把抓住了刘恒的破皮，用力一扯！
“哗啦！”本就破烂的野狗皮被扯开大半，露出了刘恒胸前被简单包扎、还在渗血的伤口和里面同样破烂的麻衣。
“哈！新来的？还带着伤？”瘦高个羯兵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喷着酒气，油腻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刘恒胸前的伤口，“怎么弄的？被野狗啃了？还是……想逃跑被射的？”
剧烈的疼痛让刘恒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缩。他死死咬着牙关，把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呼和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出声！绝对不能！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眼神空洞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羯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无意义的气音，同时拼命摇头，脸上做出痛苦和哀求的表情。
“妈的，原来是个哑巴！”瘦高个羯兵嫌恶地甩开手，似乎觉得弄脏了手指，又在刘恒破麻衣上擦了擦，“真他妈晦气！秃发大哥，是个哑巴崽子，还臭烘烘的！”
秃发刀疤脸提着刀，也晃悠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刘恒。那目光如同屠夫审视待宰的羔羊，冰冷而残酷。
刘恒的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退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腰间骨匕的冰冷触感，也能感受到破皮下弯刀沉甸甸的重量。杀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狂滋长。只要一刀，捅进这个瘦高个羯兵的脖子，或者…扑向那个秃发刀疤脸…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惊呼。
秃发刀疤脸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扭头喝骂：“妈的，吵什么！”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汉人老匠人，似乎是想去营地边缘的污水沟里舀点水，不小心滑了一下，碰倒了一个靠在木桩上的羯兵的空酒壶。
“啪嚓！”粗陶酒壶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老不死的！”被碰到的羯兵勃然大怒，跳起来一脚狠狠踹在老匠人的腰眼上。老匠人惨叫一声，如同破麻袋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冻土上，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却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哈哈哈！”秃发刀疤脸和瘦高个羯兵的注意力完全被这新出现的“乐子”吸引了过去，怪笑着走了过去。
“老东西！连老子的酒都敢碰？活腻歪了？”那踹人的羯兵还不解气，抽出腰间的鞭子，朝着地上蜷缩的老匠人狠狠抽了下去！
“啪！”鞭梢撕裂空气的脆响，如同毒蛇的嘶鸣。
鞭影落下的瞬间，刘恒的目光，却与那蜷缩在地的老匠人抬起的视线，在混乱摇曳的火光中，短暂地交汇了。
那是一双浑浊、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眼睛。但在那绝望的深处，在鞭影即将落下的刹那，刘恒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异样——那目光扫过他胸前被扯开的破皮，扫过那渗血的伤口，最后，极其短暂地、如同错觉般，在他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求救，没有哀怜，反而像是……一种审视？一种冰冷的、带着某种无法言喻意味的了然？
仿佛在说：小子，你藏不住的。
随即，鞭子落下，皮开肉绽的闷响和老匠人压抑到极致的惨哼，彻底淹没了那短暂而诡异的交汇。
刘恒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一抽。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那惨状，不再看那些狂笑的羯人。他像个真正的、被吓傻了的哑巴，拖着脚步，一步步挪向营地边缘那片最黑暗、挤满了麻木躯体的角落。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粘稠的泥泞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他蜷缩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坍塌了半边的土坯墙角落里，把自己深深埋进阴影。胸前的伤口在刚才的拉扯下又开始渗血，带来阵阵刺痛，但远不及刚才那老匠人最后那个眼神带来的寒意刺骨。
他藏好了怀里的弯刀，右手却紧紧攥住了腰间那根缠着破布的、染血的碎骨匕柄。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毒牙，硌着他的掌心，也硌着他刚刚被点燃的、名为“复仇”的业火。
在这人间地狱，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学会像蛇一样蛰伏，像石头一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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