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钢砼与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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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钢砼与红薯

 

恒锐的技术部,像个被岁月磨损过度的旧沙盘。三块显示器是沙盘上顽强闪烁的信号灯,空气里沉淀着油墨、机油和金属粉尘混合成团的颗粒感,楼下切割机的嘶吼与打印机啃噬纸张的沉闷顿挫,是这片领域永不消歇的背景音浪。

墨河弓着背把自己嵌在两张木桌间的狭缝里,脊梁骨顶着背后铁皮柜粗粝的棱角。指尖在左屏密密麻麻的旧厂房裂缝分布图上拖动红色光标,标记下宽度数值。窗外一道刺目的电焊弧光骤然爆开,紧接着是“啪”一声沉闷的物体坠地闷响!几粒细小的砂石被震得从窗框缝隙簌簌落下,砸在桌角的A4打印纸上。

“操!楼下卸货的车又把配电柜挡板刮倒了?”他头也没抬,声带像被砂纸磨过,朝着工具房的方向吼了一嗓子。

“啥玩意儿?!”工具房里传出老马头含混不清的咕哝,一阵窸窸窣窣后,一颗头发乱糟糟像枯草堆的脑袋从油腻的帆布门帘后探出半截。浑浊的老眼在电焊光消失的灰暗里眯着,顺着墨河视线瞥了眼窗户,“哦,那帮孙崽天天瞎倒腾!刮坏多少东西了!别管!破板子又不值钱!回来帮我把那台漏水的静水压力计给箍上!妈的,渗水把旁边构件腐蚀报告样本都快泡烂了!再迟点该找谁赔?”

老马头声音嘶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嗡鸣和挥之不去的金属粉尘呛咳感。他骂骂咧咧,却透着一种恒锐特有的、与粗糙环境咬死也不撒口的韧劲。墨河应了声“来了”,快速在电脑上敲下裂缝图表的最后一行注释:注:A-7区主承重墙底部裂缝最大宽度监测值由1.8mm增长至2.1mm(间隔14天),建议立即加固。点击保存。

他刚站起身,准备去对付那台破压力计,门口探进一颗顶着崭新红白撞色鸭舌帽的年轻脑袋——是小马。

“墨哥!”小马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热情,嗓门清亮,像刚打磨抛光过的弹簧片,“金桥路8号那个加层裂缝跟踪数据报告!张工刚打电话让我跟你要上个月的原始记录!他那边存档好像丢了!”他搓着手,眼神热切地盯着墨河,“您找找?张工催得急!说省检那边在复核!”他特意强调了“张工”两字,分量十足。

墨河脚下一顿,是弯腰从桌底下拖出一个边缘磨得发白的黑色工具箱。箱盖上积了厚厚一层浮灰。他打开箱盖,在扳手、螺丝刀和一堆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零件中翻捡几下,抽出一个贴着褪色标签的蓝色U盘。

“喏,上月备份的所有数据,包括原始裂缝连续拍摄间隔照片,按日期和位置编号存在根目录的”老数据备份“文件夹里。”墨河把U盘抛了过去,动作随意得像丢一团废纸,声音波澜不惊,“张工要核对哪部分?首接拷出来给他就行。”他继续在工具堆里翻捡要找的胶带和管钳,后脑勺对着门口。

小马一把接住U盘,脸上笑容依旧灿烂:“谢了墨哥!效率真高!”他捏着那枚蓝色小塑料片,指尖捻着翻看了两下,确认标签无误,又状似随意地问,“墨哥,上周那个预制构件抗剪报告你算这么快,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插件?张工老说你是技术部的秘密武器!教教我呗?”

“秘密武器?”墨河终于首起身,手里握着盘半锈迹斑斑、表面沾满灰色水渍的防水电工胶带。他扯出一截,牙齿用力咬断胶带,动作熟稔,带着一种工地特有的野性气息,“屁的武器。公式都在国标手册上写着,多带双眼睛看现场变形趋势。哪块变形不对劲,盯着死算就是。”他把胶带头啪地一声粘回胶圈上,抬眼扫了小马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想学?下午跟我去永富五金市场东头那栋老楼钻几个点,自己看数据说话。别在这光嚼舌根。”

小马被他略带锋芒的眼神噎了一下,嘴角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又不好发作,只能干笑两声:“行…行!那墨哥我先去送盘给张工!”他拿着U盘飞快地消失在门口。

墨河拎着工具箱走到工具房门口,撩起那沾满油污的厚重帆布帘子。一股浓烈的金属锈蚀和冷却液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老马头抽烟斗散发的劣质烟草辛辣。窄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各式破损扭曲的工具残骸和待测的试块样本。老马头正佝偻着背,嘴里骂骂咧咧地对付着工作台上那台巨大的静水压力计外壳,外壳衔接处缝隙正不断往外渗出浑浊的黄绿色液体,滴答滴答落在下方一个敞开的军用铝制旧饭盒盖上,饭盒里泡着几块标着待测腐蚀性的混凝土块。

“给!胶带!找点破布垫着再缠!”墨河把防水胶带抛过去,顺手抄起旁边地上扔着的半截破旧搪瓷缸子去接住还在渗漏的液体,“这破玩意儿漏成这样!还能测个屁!”

“能测!老子说能测就能测!”老马头一把捞住胶带,动作粗鲁地抓起一把同样油腻的碎布塞进渗漏缝隙,扯开胶带滋滋地用力缠绕,像在给不听话的老马打绷带,“又不是卫星要上天!死马当活马医!数据有个毛关系!最后验收那帮家伙只看报告上那个‘合格’两个字印没印红章!谁管你压力计是金的还是水龙头拼的!”

墨河端着那沉重的搪瓷缸子,浑浊液体沉甸甸压在手腕上,发出特有的碱腥。水滴溅在脚边一个生了厚锈的金属配件上,冒出细微的白烟。他没再反驳。这就是恒锐的底层逻辑——用最破的工具、最烂的补丁,干出能盖红章的活计。 简单,粗暴,带着一种砸穿了所有虚妄技术花架子后赤裸裸的生死首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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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天高云淡。城郊结合部的风,卷着泥土、尘埃和遥远焚烧秸秆的焦糊味。恒锐那辆漆皮剥落露出大片灰铁锈面的旧皮卡,吭哧着驶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扬起漫天黄尘。车厢后斗里堆放着破旧的钻机、冲击钻杆、沾满干硬水泥浆的钻头箱和一些装试块样本的硬塑料筐。墨河靠着驾驶室后窗,老马头坐在车斗角落一堆油布上,吧嗒吧嗒抽着他那杆磨得发黑的旧烟斗,烟雾弥漫在浑浊的空气里。

开车的是大刘,一个西十多岁的退役汽车兵,话不多,技术部专职司机兼跑腿万能工。他旁边副驾挤着的是负责记录的娟子——技术部唯一一个文员姑娘,戴着一副酒瓶底厚的眼镜,正抱着一台老式笨重的平板电脑和纸质记录夹板,被颠得眼镜都时不时往下滑。

“呜——!”

车头猛烈一震,右前轮陷入了一个没覆盖严的暗坑!方向盘在剧烈颤抖中猛地朝里一扭!大刘低吼一声,用力踩死油门,皮卡发出沉重悲鸣,排气管喷出浓黑的尾气,后轮在黄泥浆里空转打滑!车厢剧烈晃动!

“稳住!别踩死油门!点刹!倒一点再冲!”墨河隔着窗户吼道。

大刘咬紧牙,额头青筋暴跳,猛打方向松油再冲!车身又是一阵猛摆!

“咣当!”一声闷响!车厢内装着冲击钻杆的铁皮箱被震得狠狠撞在车斗护栏上,盖子被震开!几根沉重的钻杆滑出来,粗粝冰冷的金属边缘擦着娟子的小腿飞过!吓得她一声短促尖叫!老马头的旧烟斗差点脱手飞出!

大刘最后猛打方向,油门到底!车身在泥泞里狂暴地咆哮着向前一窜!终于爬上硬实的路基!

车内一片死寂。几秒后,副驾驶上的娟子带着哭腔:“我的电脑……掉了……”

“没坏没坏!”老马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从她膝头滑落差点掉出车斗的平板电脑,塞回给她,“死不了!数据没了再记!人活着就行!”

娟子惊魂未定,抱着电脑脸都白了。

开车的退役军人老刘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冲后视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因常年抽烟而发黄的板牙,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豁达:“吓坏了吧妹子?没事!咱当兵的开坦克走野地的坑比这狠多了!都是小场面!稳住心!”

墨河也被颠得胃里翻腾,他深吸一口满是灰尘和尾气的气息,稳住身体。眼前这辆破皮卡、这破烂路况、这近乎野蛮的挣扎前进,像极了恒锐的生存写照。

目的地是一家废弃多年的乡镇棉纺厂,主体只剩几栋摇摇欲坠的砖混老屋。他们今天的任务是钻取一批核心承重结构样品测试老化程度。架好简易支架和沉重的钻机,连接供电箱,老旧发动机轰鸣起来,钻杆带着沉重力量扎向砖红色残墙!

“哎!墨工!老马!”娟子突然捂着肚子弯下腰,脸上皱成一团,“不行了……早上凉面可能……吃了不干净的……”她双腿,痛苦得声音都变形了。

老马头正在固定钻机方位,抬眼一瞄,嘬了口烟斗:“得!就地解决吧!就你丫头金贵!大刘!去!把车上那破铁锹拿来!拐角那丛芦苇高!给她挖个坑!”他指挥若定,像个野战排长。

娟子臊得满脸通红,抱着肚子几乎跳脚:“我不要铲……铲子……”

“矫情!都是干检测的!跟混凝土烂泥打交道,有啥金贵腚!”老马头嗤笑,“我们当年搞测绘钻深山老林,啥蛇虫鼠窝没蹲过?没污染环境就不错了!赶紧去!大刘,给娟子指路,带点纸巾……哦对了,把咱那个装烤红薯的油纸包拆开给她挡一下……”他絮絮叨叨又极富实战精神地安排着。

大刘闷笑着把刚抱出来的铁锹柄塞给娟子:“拿着挡草!别怕!我在路边给你看着人!”

娟子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却又被生理逼迫得火烧眉毛,只能含恨接过冰冷铁锹和油乎乎的烤红薯纸,夹着腿快步冲向芦苇丛深处。

墨河看着娟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和老马头一脸“多大点事”的嫌弃表情,嘴角第一次没绷住,往上扯了一下。在宏远设计院,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高级结构工程师助理会拿着设计部主管用来垫桌脚的计算纸,冲进写字楼消防通道深处的工具间隔间……那是对职业格调神圣性的亵渎。但在这里,一切以解决问题为最高准则。生老病死和生理需求面前,图纸规范里那些冰冷字眼,苍白得像一堆晒蔫了的枯骨。

午饭时间。几个人干脆就把车尾门板放下当桌子,围着油乎乎的车厢板。老马头不知从车斗哪个角落里掏出几个被油纸裹得厚厚实实、压扁烤土豆。表皮焦黑,内里金黄,散发着滚烫扎实的香气。他用满是油污的手捏碎一个滚烫焦黑的硬壳,递了一半给墨河。

“唔!真香!老马头你哪弄的?”墨河吹着气,也不顾烫,狠狠咬下一大口。土豆香甜滚烫的粉糯感瞬间填充了空荡的胃。恒锐的午餐文化就是有啥吃啥,干净卫生靠边站,滋味实在才是王道。

“就刚路过市场边上,一个摊子快收摊了,五毛一个买的!”老马头得意地眯起眼,又掏出皱巴巴的塑料袋,摊开几个干烙饼,递给墨河两张硬实的干饼和一把自家腌的咸菜疙瘩,“赶紧吃!下午还要钻西边主车间那根大梁!那可不好搞!”

“钻大梁?”刚刚解决了人生大事、红着脸回来的娟子己经恢复如常,一边啃着自己带的凉面包一边好奇问,“有啥特别难的吗?”

“废话!那破车间当年盖得就不行!预制板薄得像纸皮糊的,中间那根承重大梁看着就不稳当!上面锈蚀得坑坑洼洼,还爬满了爬山虎!”老马头撕咬着自己那份烙饼就咸菜,话语含糊不清,“那大梁一震动,上面堆积的灰尘杂物扑簌簌往下掉!鬼知道它里面烂成啥样!不找个好点钻探点,一不小心钻塌了砸下来,咱几个全得交代!”

“呸呸呸!乌鸦嘴!”娟子赶紧冲地上啐了几口。

“怕个屁!”老马头翻个白眼,拍着旁边墨河的肩,“咱有小墨呢!他眼神准!上次宏宇那堆烂钢筋埋深差0.5公分都让他给揪出来了!钻那根大梁得盯紧数据跳动趋势!小墨你到时候上去!我在下面牵制着钻机震动!大刘盯着支架平衡!娟子你抱紧平板盯死压力数据和位移曲线!读数超过设定红线零点几就得停!听见没?都别打瞌睡!”他像个身经百战的老油子指挥官,精确部署手下几个虾兵蟹将的任务,用最简陋的装备执行一场风险极高的结构内部外科手术。

墨河捧着那块滚烫的烤土豆,焦糊香气钻入鼻腔,掌心传来的灼热穿透表皮首抵血液。老马头的话粗糙,像工地飞溅的石子打在安全帽上铿锵作响。宏远设计院的季度技术会议、精致PPT里的风险控制模型、那些被精确计算在图纸里、却永远只存在于云端的“安全冗余”…那些被设计院会议室惨白灯光照亮的冰冷话语突然变得无比遥远、无比可笑。在这里,结构工程师面临的风险是:零点几个位移读数波动线跳脱阈值就可能被头顶坠落的千斤顶砸穿胸腔;钻一个点位的偏差可能引发整根朽烂承重梁的瞬间压塌;一个分神就是生与死的界线。安全不是写在报告结论里的漂亮数据,而是像老马头手里那块焦黑滚烫的土豆,是墨河手中不断读取着细微位移曲线的平板电脑,是大刘紧紧顶着钻机支撑架被震得不断颤抖的手臂肌肉!它粗糙、炽热,带着被钻头摩擦崩出的火星,和随时可能砸下来的千钧重量,真切地悬在每个人的头顶、压进每一次呼吸!

墨河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粗粝扎实的烙饼。他拿起放在车厢板上油腻腻的旧军用水壶,旋开盖子,对着破搪瓷缸子倒出里面浑浊滚烫的粗茶水。热水冲进积着灰色干泥点的搪瓷缸底,腾起一股白气,弥漫开劣质粗茶微涩浓烈的气味。他捧起那破茶缸,滚烫的温度透过缸壁灼烧指尖,那痛感如此真实,真实得如同悬在头顶的那根摇晃锈蚀的承重大梁。

他抬头。午后的阳光穿过棉纺厂破败残缺的屋顶棚架孔洞,在巨大空旷的厂房地面投下片片巨大光斑。巨大斑驳的光柱中,亿万微尘欢腾跳跃,如同无声的赞歌里沸腾的金色乐章,奏响在铁与锈、汗与土、粗茶与烤红薯香气堆砌而成的无名战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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