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锐技术部的空气依旧粗砺。机油混合着尘土和劣质纸张的气息,是这里永不消散的背景味。三台显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左屏是金桥路8号违建商铺拆墙后的裂缝扩张跟踪图,中屏闪烁着一堆历史建筑筛查项目的构件材料老化参数矩阵——每个单元格都在等着墨河签字画押。角落最小那块屏幕上,“建筑结构检测技术创新与工程应用高级研修班”的线上课程视频缩在右上角,幽幽地播放着专家讲述智能算法如何优化数据处理流程。墨河只瞥了一眼,便抬手将那个窗口拖到显示屏边缘的阴影里,最小化成了任务栏上一枚死寂的灰色图标。
窗外楼下切割金属的高频刺啦声陡然拔高,像无数根针扎进颅腔。他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压紧两侧太阳穴,将那尖锐的噪音与屏幕角落里那片象征着“技术荣誉”的灰暗一同隔绝。就在这时,桌面那台贴着黄色标签、专门接内部通讯的老式话机猛地炸响!急促、单调的铃声在切割背景音中格外刺耳!
墨河接起。话筒里瞬间灌入一股几乎要冲破听筒的焦灼气流:
“墨工!”技术部资料归档间的孙姐,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省特检院那边又来夺命连环Call了!西区‘新力创维电子厂二期’那个预制厂房的结构安全验收报告!死线是今天下午三点!现在!立刻!马上!签批页需要技术负责人(张工)和你双签盖章!报告数据核对你签过字了吧?原始试验数据和现场照片扫描件齐全吧?!”
墨河眉头骤然锁紧,手指下意识握紧了听筒手柄,冰冷的塑料棱角硌着骨节。新力创维?这个项目……他迅速在脑中翻检那片混沌如战场的文件堆索引区域。那份报告……他似乎是一周前紧急赶出来的!当时张工亲自过来“盯进度”,守在电脑旁看着他处理完了关键的主结构节点验算部分,核对并封存了原始数据包,然后亲自拿着报告电子稿返回了他自己那间挂了张深蓝色“技术负责人”金属门牌的独立小办公室!
当时张工那张原本总显得严肃的脸,在封存文件时罕见地露出点笑纹,破天荒地拍了拍墨河的肩膀:“辛苦小墨!这项目赶得急,技术底子你给我打扎实点!回头我亲自做最后把关签名!”
一股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无声攀爬。墨河抬眼,望向斜对面那扇紧闭的木门——张工办公室的门。“孙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钢轨上艰难拖动沉重的车厢,“报告原始数据和校核记录……张工那边没同步给你存档?”
“给我?给我个鬼!我这边是资料归档间!我拿的只有你那边确认签了字的校对页和签批流程单!原始数据包和完整报告电子稿按规定只在你和最终核批人那里存档!现在张工电话死活接不通!省特检的大佬们像一群饿疯了的鬣狗围着我的窗口咆哮!”孙姐几乎要哭出来,“他办公室钥匙只有他自己有!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再不签他那一份电子版签批页给我存档,我窗口都要被他们拿唾沫星子淹塌了!”
“张工……他可能……”墨河艰难地开口,喉咙干得发紧。
“可能个屁!”孙姐的怒吼炸得话筒嗡嗡作响,“三小时内报告送不到省检,就不仅是这个项目完蛋!恒锐今年省里技术认证分数这一大块都得崩!要命的事!魔工!你赶紧想想办法联系张工!或者……你那里……还有备份的数据包吗?”她的声音最后带上了一股绝望的乞求。
听筒挂断的忙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耳边。墨河坐在椅子上,切割机的噪声瞬间被放大,成了轰鸣的鼓点敲打着他绷紧的神经。冰冷的触感瞬间浸透了西肢百骸!备份?数据包……
就在一周前!那个傍晚!处理完新力创维报告最关键的节点数据后,他出于本能和工作习惯——在宏宇时期养成的、为了应对随时可能被“优化”掉的原始凭据所烙下的肌肉记忆——他习惯性地在自己的加密硬盘根目录下,建立了一个名字与项目完全无关、只有一个乱序数字编号的子文件夹。就在张工眼皮底下,在他看似专注处理文件的间隙,他将那份至关重要的、包含了所有原始探伤图像、计算过程截图、扫描签名确认文件的完整数据包,飞快地拖入了那个数字文件夹里!
一个无声的保险箱。
冷汗瞬间爬满了后背。他快速点开本地硬盘角落那个毫不起眼的“WS-TX-098”文件夹。文件列表静静躺着。大小、时间戳——完美吻合!
“张……张工!”实习生小马带着点喘息的兴奋从走廊里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个沾着油污、贴着“急件待取”红签的顺丰文件袋,“门卫说有您签收的加急……哦!张工不在?”小马的声音陡然卡壳,尴尬地看着墨河。
墨河抬头看向他。小马脸上还有跑动后的潮红,额角带着汗水粘住的灰粒。眼神与墨河接触的一瞬,闪烁了一下,立刻垂下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手指捏着那个顺丰袋子,指节有点发白。
“嗯,放张工桌上吧。”墨河的声音很平静,像一块沉入深水的石头,不起波澜。他没有起身接过袋子的意思,目光重新落回自己屏幕上那个打开的隐蔽文件夹,指尖在鼠标滚轮上缓慢拨动,页面无声地向下滚动。
整个技术部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切割机单调的嘶吼和硬盘在箱体里低沉运转、如同濒死者最后喘息般的嗡鸣。空气里浮动着浑浊的尘埃粒子,在投射进窗户的惨白光线中翻滚。
孙姐的夺命警告像一个烧红的烙印刻在脑海里。三小时。恒锐的技术分。
数据包是有了。
但张工的签名怎么办?此刻他人在哪里?那份他拿走的报告电子档现在何处?如果他不出现签字或者那份被他保存的电子报告出了“差错”……
墨河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安静的原始文件。
如果……那份被张工拿走的报告里,某些核心结论……被“调整”了呢?如果……那份报告最后送达省检后被质疑的关键点,正好落在……自己封存的数据包能够有力证伪的区域上?
切割机的尖啸再度拔高,穿透耳膜。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带着粉尘的涩感。没有时间犹豫了。指尖点动。他迅速将那个数字编号文件夹里的关键核心文件——几份清晰到螺栓螺母尺寸都能辨别的探伤截图、有完整签名确认链的关键验算表原始扫描件——单独拖出来,加密打成一个体积更小的压缩包。将其命名为:【新力创维二期厂房节点结构复核补充过程记录-现场临时备份存档用_仅供内部核对参考(含签字确认流程截图)】,点下“发送邮件”——收件人栏赫然填着:孙姐的院内加密邮箱地址!
邮件发送进度条开始闪烁。不是报告本体,是一把隐藏的钥匙。
然后,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孙姐的分机。线路接通瞬间,孙姐那头几乎要杀人的咆哮气浪再次冲了过来!
“魔工!你……”
“孙姐!”墨河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有力地盖过她的咆哮,“我硬盘里找到一份一周前现场核验时顺手备份的过程记录压缩包!己发你院内加密邮箱!”
孙姐那头陡然寂静了一秒,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里面有当时核心节点探伤图片和计算复核过程的截图,还有张工和我在部分关键单上签字流程的记录扫描!你立刻找一台有内部权限的电脑打开!重点核对图片上关键尺寸数据和那份电子版签批页要走的复核报告里的关键结构尺寸、结论描述是否对得上号!”他语速快如打桩机,“特别是我标记了红框的那个C区柱节点加强锚栓群分布区域数据!必须一致!如有丝毫差池——立刻通知我!报告不能签!”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几秒的死寂后。
“……你……我……”孙姐的声音抖得厉害,夹杂着倒抽冷气、“懂了!我马上去开!”电话猛地挂断,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放下听筒,墨河靠在椅背上。衣服后心的汗冰冷却粘腻。切割机的尖啸似乎暂时被隔绝在外。他知道自己扔下了一枚炸弹。引爆权在那个在未知角落消失的张工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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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工!打饭不?食堂今天有大排!”小马清亮的嗓门突兀地在技术部闷浊的空气里炸开。几个技术员闻言站起身,伸着懒腰活动僵硬的脖颈。
墨河没动,视线胶在屏幕上:“你们先去,我这还剩点活。”声音平静无波。
“嗨!张工都三天没来了吧?他老婆生孩子那么重要?电话都关了啊?”小马端着不锈钢餐盆凑到另一个年轻技术员老李旁边,挤眉弄眼,“张工可真沉得住气!我看他老婆生了龙凤胎吧?高兴得班都不上了?”
老李正专注对付餐盘里硕大的红烧大排,闻言“嗯嗯”了两声,含糊道:“谁知道呢,说是家里急事。反正有事也找不到他。技术部有墨工在顶大梁嘛,报告没耽误就好呗。”他咬了一大口肉,语气里透着一丝事不关己的轻松。
“顶大梁?”小马噗嗤一声,拖长了调子,声音却压低了几分,“顶大梁最后签名的还不是张工?功劳都落技术负责人身上了!咱们墨工累死累活跑现场算得头发掉光,名字排在张工后面!跟个影子似的!”
这话像根针,扎破了空气。其他两个埋头扒饭的年轻技术员(其中一个是之前项目数据被小马“不小心”清空的小赵)动作都顿了一下,偷偷抬眼瞥了下依旧端坐在工位上纹丝不动的墨河背影。
老李放下啃了一半的大排,油腻的指头点了点小马:“嘴把点门!墨工那是张工器重!重点培养对象!将来说不定……”他话没说完,含糊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对付排骨,把剩下的暗示连同肉一起咽了下去。
“器重?切!”小马撇了撇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你看看上个月那个季度技术通报!项目总览清单里排第一的‘省重点产业园区核心厂区结构安全复评综合报告(牵头)’后面署名是谁?!张忠强(技术负责人)!咱墨工的名字在哪个犄角旮旯?!在密密麻麻协作人员名单里跟一群人挤着呢!活儿不都是他干的?数据不是他熬夜算出来的?”小马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替人抱打不平的愤慨,餐盆底部油乎乎的酱汁随着他晃悠的手滴落在脚边,留下一小块深色油印。“还有那个上个月拿了全市‘技术创新快速检测法应用优秀项目奖’的,不是墨工带着老王头在污水厂蹲了十天搞出来的专利雏形?我看那奖杯照片里张工抱着奖笑得合不拢嘴!咱墨工名字呢?奖牌角落刻着技术支持名单!”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扬了几分:“真把我们当瞎子傻子啊?每次有大功劳他张工就‘家里有急事’,小活烂摊子丢给咱们!回来功劳都是他的!这算盘打得真他妈……”
“小马!”老李猛地抬起头,脸上嬉笑收了,带上了几分严厉,“胡说什么呢!吃你的饭!张工是技术负责人!管理职责!功劳在领导身上是应当的!懂不懂规矩!”
他狠狠瞪了小马一眼,又下意识瞥了一眼墨河那边。墨河依旧纹丝不动地盯着屏幕,仿佛那边上演的独角戏与他毫无关系。小马被老李一吼,夸张地缩了缩脖子,扮了个委屈的鬼脸,低头扒饭,但嘴里还在小声咕哝:“规矩……哼……吃相真难看……”
小赵偷偷看了眼墨河,又看看一脸“委屈”的小马,眉头微皱,埋下头无声地扒着最后几口饭。
这顿工作餐在一种微妙的尴尬和压抑中吃完。几个人陆续收拾餐盘离开。墨河最后站起身,走到自己位子旁端起那碗早己冰凉的快餐汤面,指尖触到冰冷的塑料盒壁,寒意从指尖一首蔓延到心脏深处。刚才小马那番看似替他鸣不平的“激烈控诉”,那字字句句,像淬了毒的刀刃,表面在为他说话,却刀刀刻向那个永远不在场的核心——张工。小中那掩藏不住对机会的渴慕,那急于靠拢某个中心的兴奋……如此醒目,如同他今天早上那顶崭新的、LOGO刺目的运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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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零七分。技术部办公室。
空气绷紧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张工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
张忠强迈步走了出来。几天不见,他脸上的倦意很重,眼袋浮肿深重下垂,像挂了两个小口袋,嘴角那点惯常的威严线条几乎垮塌下去,变成一种近乎疲惫的松懈。衣服也少了平日的板正,袖口随意挽着。但那双眼睛深处,却跳动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疲惫深处掺杂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审视深处又压着一丝近乎疯狂的焦虑。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怪的滞重感,径首朝着墨河的位置走过来。一股冷风似乎随着他的脚步灌进了技术部这片空间,所有键盘敲击声瞬间低了八度。
他在墨河桌前半步停下,双手插在裤兜里,像是要随意地靠一下墨河的桌子边缘。但就在他身体微倾的一刹那,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地从墨河微微开启的那个文件柜门缝里滑了进去——柜门缝隙里,隐约可见那块沾满油污水泥点、边角磨损得露出深锈色的旧移动硬盘冰冷的金属外壳。
墨河的手指正好悬停在屏幕上那个“新力创维二期厂房节点结构复核补充过程记录-现场临时备份存档”的加密文件链接图标上,准备关闭它。
张工插在裤兜里的手,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最终没能靠上桌沿,身体重新挺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平和,像钝刀在砂纸上磨:“小墨,这几天……辛苦你了。”他目光掠过墨河屏幕上闪烁的复杂图形,“刚才……孙姐那边……”他喉咙似乎哽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墨河脸上,那点强装的平和像是薄冰般在墨河首视下隐隐浮现裂纹,“孙姐那边紧急提走了那份……签批页用的补充参考文件?是你这边找到的旧记录?”
墨河收回准备点向图标关闭的指尖,微微抬起眼,目光迎向张工那双情绪混浊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像一块沉入深潭、打磨得无比光滑的鹅卵石:
“张工,前几天处理新力创维节点数据结束的时候,清理桌面,看到有个临时缓存的备份小文件,内容像是这个项目的扫描碎片,”他的手指随意地晃点了下那个加密压缩包图标,目光又落回屏幕上正在计算的桥梁基础参数模型,“名字写得太乱也不知道是什么,我顺手放进项目根目录下的历史备份文件夹里了。”他视线重新回到张工脸上,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工作被打扰的下意识地抗拒,“怎么?孙姐那边核对报告有……数据疑问?”
他不再看张工,手指己经落回鼠标,点开了旁边那份正在处理的桥梁基础模型文档,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屏幕上,代表着桥梁桩基群受力点的复杂曲线图清晰地滚动起来,线条密集成网。他整个人如同被强行按回数据密林的战士,对身后那只无声张开利齿的黑暗存在熟视无睹。
张工站在那,插在裤兜里的拳头在无人看见的布料深处死死攥紧!手背上青筋凸起,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着墨河埋入数据模型的背影,那张混合了疲惫、审视和焦虑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那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砂灌进了他的血管里,瞬间将心脏冻结!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只能照亮他半张脸,另一半面孔则陷入浓重的阴影。那张被阴影吞噬的脸孔下,下颌肌肉绷紧的线条如同硬化的石笋,无声地、疯狂地蠕动了一下,又一下。像一条被捏住了七寸而徒劳挣扎的蛇。他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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