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垣北的目光在他那头白发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淡淡道：“恩。”他走到院中空阔处，缓缓活动着手腕脚踝，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显然躺了多日，身体急需舒展。
苏百舸立刻来了精神，从躺椅上弹起来，几步走到陆垣北身边，献宝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瞧瞧，今日新作！‘青岩镇郊野趣图’，如何？”他哗啦一声抖开画卷。
纸上墨迹淋漓，画的是远处镇子轮廓，几笔勾勒的炊烟，近处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线条奔放不羁，充满了跃动的生命力，只是那山形走势，怎么看都带着点孩童涂鸦般的稚拙。
陆垣北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座被画得歪歪扭扭、仿佛随时要崩塌的山峰上，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评价：“…磅礴。”
苏百舸自动忽略了那两个字里的微妙意味，得意地将画卷起：“我就知道你有眼光！走，今日带你去个好地方！镇子西头新开了家茶馆，说书的先生讲起‘黑山老猿精’的故事，那叫一个精彩绝伦！”
“不去。”陆垣北干脆利落地拒绝，径自走到院中最空旷的中央站定，缓缓提气，一股无形的气旋开始在他周身极其微弱地流动。他需要时间，需要绝对的专注，来梳理体内那股因神血而沸腾、又因重伤而紊乱的力量。
苏百舸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像只被泼了冷水的猫：“又练功？陆道长，你都快练成一块石头了！这青岩镇山明水秀，你不去看看么？”他围着陆垣北转了两圈，试图用言语干扰，“你看这树，绿得多精神！你看那天，蓝得多透彻！你听那鸟叫，脆得多……”
陆垣北双目微阖，气息下沉，周身那微弱的气旋却猛地一滞，随即变得紊乱起来。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猛地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因强行压制而生的痛楚与烦躁，目光如冷电般刺向苏百舸：“聒噪。”
苏百舸被他眼中那瞬间的厉色慑得一滞，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撇撇嘴，悻悻然地退开几步，小声嘀咕：“不识好人心…闷葫芦…”却也真的不敢再大声喧哗了。他百无聊赖地踱到廊下，拖了张矮几出来，铺开宣纸，磨墨舔笔，开始对着院中景物涂涂画画，只是笔下的线条明显带着心浮气躁的潦草。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白日里，苏百舸便如一只精力过剩的雀鸟，早早飞出院门，带着几个新雇的、同样被他的阔绰和那头白发惊得不敢多言的仆从，一头扎进青岩镇周边的山水之间。他有时攀上镇外最高的野山峰顶，对着脚下翻滚的云海和远处如带的长河，纵声长啸，啸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飞鸟一片；有时又雇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投下鱼竿，钓竿大半日纹丝不动，他也能盯着水面粼粼的波光，自得其乐地消磨掉整个下午；更多时候，则是穿梭于镇子里那些烟火气十足的街巷，挤在喧闹的集市上，看杂耍艺人喷火顶碗，或是蹲在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前，把那些新奇的点心尝个遍。
待到暮色西合，他才会带着一身尘土或水汽，还有鼓鼓囊囊装满零嘴和小玩意的包裹，回到那座空旷寂静的宅院。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己经结束修炼、在廊下静坐或翻阅他那几本珍贵古籍的陆垣北，眉飞色舞地开始讲述这一日的见闻。
“陆道长！你猜我今天在那边的野山顶看见什么了？”他一边拍打着袍子上的灰，一边兴奋地比划，“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翅膀展开比门板还宽，就那么‘嗖’地从云里钻出来，贴着崖壁飞过去，那羽毛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肯定不是凡鸟！”他凑近陆垣北，压低声音，带着神秘，“你说会不会是什么灵禽异种？可惜我没仙法，追不上，不然……”
陆垣北翻过一页泛黄的书页，头也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苏百舸的热情被这盆冷水浇得弱了几分，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尝尝这个！西街张麻子新琢磨出来的‘千层酥’，酥皮脆得掉渣，里面裹着豆沙和核桃仁，甜而不腻！”他不由分说塞了一块到陆垣北手里。
陆垣北看着手中那造型精巧的点心，又看看苏百舸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终是拿起，慢慢咬了一口。酥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苏百舸立刻追问：“怎么样？好吃吧？”
“尚可。”陆垣北咽下点心，给出了一个极其吝啬的评价，便又低头去看他的书。
苏百舸也不气馁，自己捻起一块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欢快，顺势在陆垣北旁边的石阶上坐下，开始絮叨集市上的趣事，哪个摊贩吵架了，哪个小娘子抛绣球招亲了，哪个杂耍班子的猴子偷了看客的钱袋……他讲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仿佛要将外面那个鲜活的、喧闹的世界，一股脑儿搬进这方清冷的庭院，塞进陆垣北过于沉寂的生命里。
陆垣北的目光偶尔会从书页上抬起，落在苏百舸神采飞扬的脸上，落在他指手画脚的动作上，最终，落定在他那一头刺目的银霜之上。那白色如此纯粹，又如此突兀，像一道无声的烙印。他心中并非没有疑虑，只是每次问及，苏百舸都打着哈哈，用那套“蛇母毒液不小心溅到”的说辞轻飘飘带过，眼神却总有一瞬间的闪躲。陆垣北知道追问无果，便也沉默下来，只是那白发，如同一根细微的刺，无声无息地扎在心底某个角落。
随着陆垣北伤势渐愈，体内神血带来的狂暴力量在他日复一日艰苦卓绝的引导下，也终于被初步驯服，不再动辄冲击经脉，令他痛楚难当。他修炼的时间开始缩短，气息也日益平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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