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通往谢怀瑾书房的雕花门时,西沉的日头正把窗棂影子斜斜切在青砖地上。
这是我第三次借司礼监典簿的职分来"盘查"他私宅——前两次翻出半箱西域香料和三封边关将领的请安帖,都不如今日这封藏在《春秋》书脊里的信扎紧要。
信笺是湖州玉版纸,边缘泛着细密的毛边,显然收存多年。
展开时带起一缕极淡的沉水香,字迹娟秀如兰叶,第一行便是"谢郎亲启"。
我指尖微顿——裴若雪的字,我在林婉儿那里见过她给兄长的家书,连笔锋里的三分倔强都一模一样。
"当年林长风坠马前,裴姑娘在他枕下塞过平安符。"我对着窗外摇晃的竹影笑了笑,指腹抚过信尾"若雪"二字,"原来这符,本是要给谢大人的。"
烛火在铜灯里噼啪炸响。
我从袖中摸出谢怀瑾去年呈给女帝的贺表,对着灯影比对字迹——横折处微凸的笔锋,末笔收势时总带的回勾,像极了他在《平边策》里写"忠"字的模样。
"阿福。"我敲了敲窗沿,早候在院外的小太监猫着腰钻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把案头那瓶松烟墨研开,要最浓的。"
他研墨时我己想好措辞。
裴若雪信里写"春深闻杜宇,不敢问归期",我便让"谢怀瑾"回"愿共举大事,待云开月明时,与卿同看长安花"。
又从内廷档案里挑了段藩王密折,剪剪贴贴凑成半封"密旨",末了用谢怀瑾常用的鸡血印泥钤上——这印泥还是去年他送女帝生辰礼时,我替他呈的。
"去把赵嬷嬷请来。"我将伪造的信塞进原信封,故意留了半截在书缝外,"就说谢大人书房有旧物遗落,劳她帮忙收整。"
赵嬷嬷是裴府三十年的老仆,当年裴若雪出生时她亲手裹的襁褓。
她推开门时,我正背着手看墙上的墨竹图,余光瞥见她扫过书案的瞬间,眼角猛地一跳——那截信笺的月白边角,正撞进她眼底。
"苏典簿这是..."
"谢大人明日要随驾去西山踏青。"我拎起茶盏抿了口,"这书房总敞着门也不是事,劳嬷嬷帮着收收。"说罢转身往外走,靴底碾碎两片落在门槛的银杏叶,"对了,嬷嬷若见着什么紧要物件,记得给裴姑娘送过去——她不是总念着谢大人的字么?"
三日后的卯时,我在司礼监值房喝第二盏茶时,阿福掀帘进来,额角还沾着晨露:"裴姑娘收拾了行装,说要回江南老家。"
"可带了什么?"
"赵嬷嬷塞给她个蓝布包裹,说是谢大人送的旧物。"
我把茶盏往案上一磕,瓷片飞溅的脆响里,眼前浮出裴若雪的脸——三年前她在御花园折梅,谢怀瑾站在廊下看她,目光软得能化了雪。
如今那包裹里的信,该是够她把这软刀子扎进谢大人心口了。
林婉儿来司礼监找我时,御药房的药香还沾在她裙角。
她攥着一卷泛黄的档案,指节发白:"苏典簿,我哥出事那天的药方被换了。"
我接过那卷纸,展开时闻到浓重的霉味——这是太医院十年前的存档,林长风坠马后所用的"续骨汤"药方,原本该有的血竭、骨碎补都被换成了川乌、草乌。
"当日是崔嬷嬷领的药。"她声音发颤,"可崔嬷嬷上个月...上个月被发去浣衣局了。"
我盯着药方上的朱批,突然笑出声:"好个李代桃僵。
林姑娘可知,崔嬷嬷的儿子在裴家做护院?"
她瞳孔骤缩,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您是说...裴家?"
"去告诉赵嬷嬷。"我把药方塞回她手里,"让她想法子传给裴姑娘——若来得及的话。"
可到底是晚了。
第二日赵嬷嬷来司礼监送春宴用的宫花,鬓角沾着草屑,眼神发首:"裴老爷把姑娘关在马车上了,说要连夜送出城。"她摸出个绣并蒂莲的香囊,塞到我掌心,"这是姑娘留下的药方,我藏在灶膛里三天了..."
当夜子时,我翻进御药房的后墙。
月光落在琉璃药罐上,像撒了把碎银。
香囊里的药方残页裹着半张纸,墨迹被灶火烧得斑驳,却还能看清"天香散引紫云烟"七个字——这是当年我爹案卷里提到的毒方,能让人死得像坠马失了魂。
春宴那日含章殿的灯笼挂得比往年都密。
我站在廊下看裴若雪踩着红毯进来,月白裙裾扫过青砖,像一片不肯落的雪。
谢怀瑾正站在鎏金鹤嘴炉旁,见着她时喉结动了动,刚要抬脚,我对着乐班使了个眼色——《凤求凰》的调子骤然拔高,屏风上"愿共举大事"六个字,在烛火里晃成一片刺目的红。
女帝端着酒盏走过来时,鬓边的东珠坠子轻晃:"谢卿与裴姑娘,可是旧识?"
谢怀瑾的手在袖中攥成拳:"臣与裴姑娘...曾有过几面之缘。"
裴若雪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玉盘上:"谢大人好记性。
当年说要同看长安花的人,如今倒要同藩王举大事了。"
满殿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我望着谢怀瑾惨白的脸,看他喉结动了又动,最终只憋出句"姑娘误会了"。
裴若雪转身时,袖中掉出半张信笺——正是我伪造的那封,"愿共举大事"几个字被她捏得发皱。
宴散时起了风,吹得灯笼摇晃。
我看着谢怀瑾盯着裴若雪的背影,手指死死抠住腰间玉佩,玉穗子被他扯得散了线。
他突然转身往偏殿走,脚步踉跄得像踩在云里——我知道,今夜他必定要寻裴若雪说个明白。
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我摸着袖中那张药方残页,听着身后渐远的脚步声,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刑场上的雪。
那时我弟弟被拖走时,也是这样一步三回头,眼神里全是没说出口的话。
"苏典簿?"阿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陛下让您去御书房,说有要紧事商量。"
我理了理官服,往含章殿方向走。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正盖在谢怀瑾方才站过的地方。
风卷着几片桃花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拾起,忽然听见偏殿方向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在深夜里,踮着脚,去赴一场注定要碎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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