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林晚意身上。颈后的剧痛并未因意识清醒而稍减，反而随着每一次心跳，像烧红的钢针反复凿刺着神经末梢。柳氏留下的那番诛心之言，如同毒藤缠绕在心头，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入宫，一个比侍郎府更庞大、更精密的绞肉机，正张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她。
“吱呀——”
老旧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打破了死寂。一线昏黄的光晕挤入室内，勾勒出一个瘦小伶仃的身影。
是个约莫十三西岁的小丫头，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水绿色比甲，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瓷碗。她脚步极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低着头，几乎要缩进自己单薄的肩膀里。
“姑……姑娘，”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该……该喝药了。”
林晚意费力地侧过头，借着门口灯笼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清了来人的脸。瘦削，面色蜡黄，一双眼睛倒是很大，却总是惊慌地垂着，不敢与人对视。记忆碎片翻涌——玲珑，原主那早逝的生母留下的唯一丫鬟，也是这深宅里，唯一一个与原主同病相怜、挣扎求存的人。
“玲珑……”林晚意喉咙干涩，嘶哑地唤了一声。
玲珑浑身一颤，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捧着药碗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头垂得更低了：“姑、姑娘，您……您醒了就好。快把药喝了吧，凉了……凉了药性就散了。”她不敢看林晚意的眼睛，更不敢看那缠着厚厚白布的脖颈，仿佛那伤口会灼伤她的视线。
林晚意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看着她。玲珑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这不仅仅是面对重伤主子的无措，更是对这个府邸、对柳氏深入骨髓的畏惧。原主懦弱，玲珑卑微，主仆二人在这深宅里，就是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碾碎的尘埃。
玲珑被她看得越发心慌，手抖得厉害，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晃动着，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苦涩气味，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极淡的腥甜。她慌忙将药碗放到床边一张简陋的小杌子上，像丢开一个烫手山芋：“姑娘……您、您慢用……”说完就想退出去。
“等等。”林晚意嘶哑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玲珑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扶我起来。”
玲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她犹豫着，磨蹭着，最终还是挪到床边，伸出瘦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托住林晚意的后背，将她一点点扶坐起来。动作间牵扯到颈后的伤口，林晚意疼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却死死咬住牙关，一声未吭。
坐起身，视野开阔了些。这屋子比她想象中还要破败狭窄。除了身下这张硬邦邦的床，就只有一张缺了角的旧桌，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和玲珑刚放药的那个小杌子。墙壁斑驳，角落里甚至能看到蛛网。空气里除了药味、血腥味和劣质熏香，还隐隐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这就是一个侍郎府庶女的“闺房”。林晚意心中冷笑，柳氏所谓的“好好养伤”，不过是将她丢在这比下人房好不了多少的角落自生自灭罢了。
她的目光落在小杌子上的药碗上。黑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黯淡的光泽。那股熟悉的、浓烈的苦味之下，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此刻在近距离下变得清晰起来。
不对劲。
前世作为外科医生的职业本能瞬间被唤醒。她熟悉各种药物的气味。这碗药里的苦，是正常的草药煎熬之苦，但那股腥甜……带着一种极淡的、类似金属锈蚀后的味道，更像是……某种毒物在高温熬煮后散发出的、被刻意掩盖的异样！
“药……是谁煎的？”林晚意声音依旧嘶哑，目光却锐利如刀，紧紧锁在玲珑惊慌失措的脸上。
玲珑被她看得浑身一哆嗦，语无伦次：“是、是厨房……是张妈妈……按、按夫人的吩咐……送、送来的……”
“张妈妈？”林晚意搜索着原主零碎的记忆，一个满脸横肉、仗着是柳氏陪房而在府里作威作福的老虔婆形象浮现出来。柳氏的狗腿子。
“这药，一首是她送？”林晚意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玲珑快哭了，点头如捣蒜：“是……是张妈妈……姑娘，您快喝了吧，凉了……凉了夫人知道了会……”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不喝，柳氏就有借口发难。
林晚意没理会她的催促。她强撑着身体的不适，微微倾身，凑近那碗药。更近了，那股混杂在浓重苦味下的、极淡的腥甜气息更加明显。她甚至能看到碗底沉淀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渣滓。这不是正常草药该有的沉淀物形态！
砒霜？钩吻？还是别的什么？
她无法准确判断具体成分，但这碗药绝对有问题！柳氏！果然是一刻都不肯让她安生！撞柱没死成，现在就迫不及待地要下毒，彻底了结这个“祸害”？还是说，这本身就是柳氏计划的一部分——让她“伤重不治”，既除掉了眼中钉，又能在宫里博个“不幸”的同情，甚至还能给林家扣上一个“忠烈”的虚名？
好毒的心肠！好精密的算计！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原主残留的悲愤，瞬间冲上林晚意的心头。她猛地抬眼，那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吓得玲珑“啊”地一声低呼，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姑娘……”
“这药，”林晚意盯着玲珑惊恐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不喝。”
“不……不喝？”玲珑像是听到了最可怕的话，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姑娘！不、不行啊！张妈妈说了……这是夫人亲自吩咐……您不喝……奴婢、奴婢……”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己经预见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可怕责罚。
“慌什么。”林晚意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虽然这安抚在玲珑听来更像是催命符。她看着玲珑那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心中了然。这丫头胆小，但并非完全愚钝，只是被这吃人的环境吓破了胆。
“去，”林晚意放缓了声音，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悄悄把药倒了。倒进……后窗根那丛最茂密的杂草里，别让人看见。碗，洗干净。”
玲珑瞪大了眼睛，如同听到了天方夜谭，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倒……倒了？姑娘！这……这要是被张妈妈或者夫人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林晚意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首首看进玲珑恐惧的眼底，“玲珑，看着我。”
玲珑下意识地抬头，对上那双沉静如深潭、却又仿佛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怯懦，只有一种让她心惊肉跳的决绝和……力量。
“你想活吗？”林晚意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像个人一样地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时可能被碾死？”
玲珑被问懵了，眼泪无声地滚落。活？像个人？这对她来说，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词汇。她生来就是奴婢，挨打受骂、朝不保夕就是她的命。
“不想再挨打了，对不对？”林晚意的声音放得更柔，却字字敲在玲珑的心坎上，“不想像你娘那样，无声无息地病死在下人房里，连副薄棺都没有，对不对？”
玲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她娘……那个同样卑微、同样苦命的女人，就是被一场风寒拖垮，在无人问津的冰冷中咽了气。
“跟着我，”林晚意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覆在玲珑紧握药碗、指节发白的手背上。那触感冰凉，却奇异地带给玲珑一丝微弱的热度。“赌一把。赌我们能活下去，赌我们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撕开一条活路！把这药倒了，就是第一步。你，敢不敢？”
敢不敢？
玲珑看着林晚意苍白脸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又低头看着手里那碗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药。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张妈妈的狰狞嘴脸，夫人冰冷刻毒的眼神，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无数可怕的画面在脑中翻腾。
可是……姑娘的眼神……那么亮，那么……不一样。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内心天人交战。最终，对生的渴望，对摆脱这无尽恐惧深渊的一丝渺茫希冀，压倒了对惩罚的畏惧。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虽然还有泪光，却多了一丝豁出去的决然。
“……奴婢……敢！”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
她不再犹豫，端起那碗毒药，像捧着千斤重担，又像捧着一线生机，蹑手蹑脚地走到后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才飞快地将那碗黑褐色的药汁，尽数泼进了窗根下那片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浓密的荒草丛中。刺鼻的药味瞬间被泥土和杂草的气息掩盖了大半。
做完这一切，玲珑迅速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看着空了的粗瓷碗，又看看床上静静注视着她的林晚意，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恐惧和奇异兴奋的战栗感，流遍全身。
林晚意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紧绷的心弦并未放松。倒掉毒药，只是解决了一个眼前的危机。柳氏的手段绝不会止步于此。这深宅的每一口空气，都弥漫着无形的杀机。
“碗洗干净。”她低声吩咐。
玲珑用力点头，拿起碗快步走了出去，脚步虽然依旧带着怯意，却比来时多了一丝力量。
室内重归寂静。林晚意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颈后的伤依旧火烧火燎地疼。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痛楚，大脑飞速运转。
柳氏要她入宫“赎罪”，绝不可能让她“伤重不治”死在家里。这碗毒药，分量必然控制得极其精准，不会立刻致命，只会让她伤势缠绵，身体每况愈下。这样，她才能“活着”被送进宫里，然后在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更“合理”的方式下，“顺理成章”地病死在那深宫之中。柳氏既能除掉她，又能博得一个“尽心救治庶女”的贤名，更能利用她的“病逝”在宫里为林家谋取某种看不见的利益。
好一个一石三鸟的毒计！每一步，都算到了骨子里。
“呵……”林晚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想让她当个听话的、走向预定死亡的棋子？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这双手，前世曾握着手术刀，在精密的人体结构中游走，与死神抢夺生命。如今，它们要握住的，是自己的命！
“活着……”她对着虚空，也对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无声地低语，“不仅要活着进那深宫……”
窗外，夜色如墨，沉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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