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窝棚像个倒扣的破碗，张彩凤蜷缩在里面，像一粒被遗忘的豆子，无声无息地过了五天。
第六天中午，陈卫东给张彩凤送饭时，发现早上的窝窝头和稀粥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的小木凳上。
他有些疑惑，“彩凤，你咋没吃饭？”
他上前轻轻拍打着窝棚那扇简陋的木门问道。
里面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陈卫东的心咯噔一下，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再也顾不得父亲的禁令，猛地用力撞开了门。
昏暗的光线下，他一眼就看到张彩凤蜷缩在角落的破草席上，手腕处一片刺目的暗红，旁边还丢着一块沾着血的破瓦片。
她脸色灰败，气息微弱。
“彩凤！！！”
陈卫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冲进去抱起妻子冰凉的身体。
他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衣襟死死勒住她还在渗血的手腕，然后像疯了一样背起她，踉踉跄跄地冲出了窝棚。
陈建国和赵桂芬也被惊动了。
看到陈卫东背着毫无生气的张彩凤冲出院门，以及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赵桂芬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被陈建国一把扶住。
陈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他对陈卫民喊到:“快去通知张家人。”
镇卫生所里一片忙乱。
好在陈卫东发现得还算及时，医生给张彩凤进行了紧急清创和包扎，又给她输了点血。
她失血不少，但命算是保住了，只是一首昏迷不醒。
张家洼子那边，陈卫民跑断了腿才把消息送到。
张老栓和张婆子听到女儿自杀了，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就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张婆子拍着大腿哭嚎：“这个不省心的孽障啊！她这是要逼死我们老张家啊！
丢人现眼还不够，还要寻死觅活！”
张老栓则吧嗒着旱烟，闷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死是活都是陈家的人了。
我们......我们管不了，也没钱管。”
至于张富贵，更是躲得不见人影。
最终，张家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医院探望张彩凤。
卫生所狭小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陈卫东像座石雕一样守在病床边，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后怕之中。
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张彩凤那只没受伤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
铁蛋没跟着来，和王秀琴一起留在了家里。
赵桂芬在家坐立难安，熬了些小米粥，让陈卫民陪着来到卫生所。
她看着病床上脸色惨白的儿媳，再看看憔悴不堪的儿子，眼圈又红了。
“卫东啊......”
赵桂芬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问，“彩凤她，现在情况咋样了？”
陈卫东抬起头，眼神空洞，“医生说，命是捡回来了。就是身子太虚，失血太多。
还好，还好我......”
他说不下去了，想起自己撞开门看到的那一幕，巨大的恐惧再次袭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赵桂芬抹了把眼泪，把粥放在床头柜上：“唉，造孽啊。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看着张彩凤手腕上厚厚的纱布，心里也堵得难受。
再大的错，也不至于要用命来还啊。
陈建国是第二天早上才来的。
他先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昏迷的张彩凤，目光在她缠满纱布的手腕上停留了几秒，脸上看不出喜怒。
然后，他的视线才落到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的大儿子身上。
陈卫东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父亲对视。
陈建国走到陈卫东面前，声音低沉，“人怎么样了？”
“还，还没醒。” 陈卫东的声音低如蚊蚋。
陈建国沉默了片刻，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握着张彩凤的手，最终沉声开口。
“陈卫东，你给我听好了。”
“你媳妇，她今天躺在这里，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是她该受的。”
“她偷东西，栽赃，一门心思贴补娘家那个无底洞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她要是真死了，那是她活该，是老天爷收她怨不得别人。”
陈卫东被父亲冷酷无情的话刺得浑身一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的话虽然难听，但他也知道，陈建国说的都是事实。
接着，陈建国话锋一转，语气更加严厉，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但是，你陈卫东，更是个窝囊废！”
“你是她男人！她眼皮子浅，心术不正，你这个当丈夫的干什么吃的？”
“你管不住她，也教不好她，就由着她作，由着她往歪路上走！”
“她钻牛角尖的时候，你在哪儿？她想不开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现在人躺在这儿了，你在这儿要死要活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
“我告诉你，她的命是捡回来了，但这事没完。
她欠这个家的，欠你妈的，欠你爹我的，一分一厘都得给我还清楚。”
“想死？死了她也是陈家的鬼，也得把债还清了才能去阎王爷那儿报到！”
陈卫东被父亲骂得抬不起头，巨大的羞愧和自责淹没了他，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
陈建国看着儿子这副窝囊的样子，胸膛起伏，强压下翻腾的怒火。
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气息微弱的张彩凤，又丢下一句冰冷的话。
“等她醒了，告诉她，想死，随时可以。
但想赖账，门儿都没有。
想好好活着赎罪，陈家还能给她个地方喘气。
怎么选，让她自己掂量！”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陈建国走后不久，张彩凤悠悠转醒。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手腕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她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丈夫，看到了端着粥，眼睛红肿的婆婆。
当赵桂芬小心翼翼地把温热的粥喂到她嘴边时，张彩凤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嚎，只是用气声断断续续地说：
“妈，卫东，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我对不起爸，对不起妈，对不起这个家。”
“娘家人，他们......他们根本不管我死活。我以后，再也不想他们了。”
“我只想......只想跟卫东好好过日子，赎我的罪。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
赵桂芬听着儿媳的忏悔，看着她手腕上刺眼的纱布，眼泪也掉了下来。
“哎，快别说了。
你现在啥也别想，好好把身子养好，铁蛋儿还在家等着他娘呢。”
陈卫东紧紧握着她的手，也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彩凤，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咱们以后......好好过。”
张彩凤微微闭了闭眼，滚烫的泪水洇湿了枕头。
陈建国那番冷酷严厉的话，在她昏迷时如同冰锥刺入脑海，此刻更是字字清晰。
她知道，公公还愿意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这条命，是陈家给捡回来的。
她没资格再死，只能咬着牙活下去，用余生去偿还欠下的孽债。
至于娘家？
首到现在，病房门口连个张家的鬼影子都没见着。
她对父母和弟弟的最后一点念想，也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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