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空气粘稠得像是熬糊了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冀中平原这片土地上。
蝉鸣声嘶力竭,搅动着燥热的气流。
冰凉的搪瓷缸子重重磕在红漆斑驳的八仙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震得桌面上几张薄薄的纸也跟着抖了抖。
陈建国的手指按在那叠纸最上面一张,他粗糙的指腹下,是几个刺眼的油墨黑字——离婚协议书。
八仙桌对面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她整个人缩在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里,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最便宜的黑皮筋胡乱扎着,露出的脖颈细瘦得可怜。
陈建国看着她这副沉默的窝囊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首冲脑门顶。
“赵桂芬,你聋了?还不快签字!”
赵桂芬瘦削的肩膀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建国……”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签了,你以后……”
“以后?”
陈建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满是嫌弃的嗤笑。
“以后老子用不着你操心!签了字,拿上你那点东西,滚回你赵家沟去,少在这碍眼!”
赵桂芬被他吼得浑身又是一颤,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砸落下来。
她慌忙抬起手背去擦,动作笨拙又仓皇。
就在这时,一股甜腻得发齁的香风猛地从旁边卷了过来。
“建国哥,别生气嘛,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一个刻意捏得又软又糯的声音响起。
穿着簇新碎花衬衫的保姆王秀琴,扭着腰肢靠了过来。
她脸上堆着笑,眼睛带着钩子似的瞟了陈建国一眼,随即又看向赵桂芬,“桂芬姐,你就签了吧,建国哥现在心里烦着呢。
你说你占着这个位置,自己心里不也难受么?
签了,大家都清净不是?”
王秀琴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熟练地拧开笔帽,露出锃亮的笔尖。
她涂着廉价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着那支笔,不由分说地就往赵桂芬那只抖个不停的手里塞。
“喏,拿着。就签个名的事儿,快得很。”
王秀琴的声音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催促,“签了,建国哥就能……”
她后面的话故意没说完,只是朝着陈建国飞了个媚眼,意思不言而喻。
签了,他就能娶我了。
那支冰凉的钢笔被强行塞进赵桂芬的手心,金属的冷意激得她一哆嗦。
她被迫抬起头,那张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的脸上,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认命般的麻木。
她颤抖着,试图把笔尖对准协议下方那个“乙方”后面空白的签名处。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陈建国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轰!”
不是声音,是纯粹又带着毁灭性的震荡。
像脑浆被瞬间搅碎,又像灵魂被硬生生从某个冰冷粘稠的深渊里撕扯出来。
无数破碎尖锐,带着极致痛苦与冰寒的画面,如同被炸开的堤坝,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蛮横地塞进他此刻的脑海。
他看到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病房里,自己身上插满管子,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得要把肺撕裂。
眼前晃动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他们扑在床头柜前,疯了一样拉开抽屉翻找,把他仅剩的那点救命钱粗暴地一把抓走。
他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只有儿媳张彩凤充满贪婪的催促声在冰冷的墙壁间撞来撞去:“快!快走!别沾上晦气!”
画面猛地切换。
王秀琴凑在他枯槁的耳边,声音得意又恶毒:
“老东西,饿肚子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啧啧,像条死狗一样躺着等死……
你猜猜你那黄脸婆最后咋样了?
她啊,也是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个西面漏风的破屋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最后咽气的时候,眼珠子还瞪着门口呢!
你说,她还指望着谁来?
指望你吗?
可惜啊,你这条老狗自己都顾不上了,连她最后一面都没去见。
她到死都不知道,她依靠了一辈子的男人,又被保姆逼着签离婚书呢!哈哈哈哈哈……”
那尖锐又充满了报复的笑声,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仅存的意识,成了他坠入永恒黑暗前唯一,也是最恶毒的挽歌。
无尽的冰冷、刻骨的恨意、滔天的悔愧将他彻底淹没。
“唔……” 一声极其痛苦的闷哼从陈建国喉咙深处挤出。
“建国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秀琴被陈建国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她脸上的得意瞬间切换成假惺惺的关切,想去扶他。
“滚开!”
一声低沉的嘶吼从陈建国齿缝里挤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暴戾,吓得王秀琴猛地缩回了手,往后倒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了卑微乞求的声音,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利箭,精准地刺入他混乱不堪的脑海:
“建国,你真的不要我了?”
这声音……这声音!
陈建国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极其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在剧痛和眩晕中聚焦。
是他的结发妻子,赵桂芬。
是那个他亏欠了一辈子,辜负了一辈子,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桂芬。
她……她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冲击感瞬间席卷了陈建国的全身。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按在离婚协议上的那只手。
皮肤粗糙黝黑,布满了劳作留下的老茧和旧疤,指节粗大有力,充满了属于壮年的力量和生机。
不是前世病床上那只枯槁如柴,插满管子的手!
他视线扫过西周:
昏暗的灯泡,斑驳的八仙桌,桌上那叠刺眼的离婚协议,旁边王秀琴那张写满惊疑和算计的脸,还有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正被他逼迫着签字的桂芬。
所有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事实。
他回来了!
回到了1988年这个燥热的夏天!
回到了他人生中最混蛋,最不可饶恕的时刻!
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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