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藏书楼深处的地下冰窖,连空气都像是凝了块。冷气砭人肌骨,带着旧纸堆里泛潮的霉腐气息,沉甸甸地往下坠。窖顶垂下的数根冰棱泛着幽蓝色的死光,将中央一座临时搭起的巨大黄铜盆映得鬼气森森。盆内半池浑浊如泥浆的液汁死气沉沉地凝固着,表面浮着一层深青近黑的、龟裂的硬壳。墨臭味混杂着一种腐败发甜的药腥,从碎裂的冰壳缝隙里丝丝缕缕透上来,与冰窖的阴冷搅和在一起,钻进鼻腔深处盘踞不散。
苏晏就站在这口铜盆边缘。冰棱的幽光落在他崭新的青缎官靴上,靴面被一种泛着金属光泽的硬壳状墨屑覆盖了薄薄一层——正是从凝固墨池边缘刮下来的、来自文渊阁墨精残骸的表层沉淀物。指尖捏着一小撮同样硬壳状的深青色颗粒,指腹缓慢捻压着,仿佛在试图唤醒其中早己消亡的生命形态。那日被毒藤绞缠过的左手小臂,在寒气刺激下,隔着几层衣物仍能感到隐隐作痛,袖中蓄势的千丝引金丝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如同沉眠的猎蛇对寒气的敏锐抵触。
“大人,”霍仵作的声音嘶哑,像是被冰渣子呛过,躬身递过一件硬挺的东西,动作小心翼翼如托着淬毒的针尖,“毒蕈篇的封壳……底下垫匣子的麻布垫上刮下的,不多……就这些。”他指缝里露出的,是一片约莫寸许见方的硬质薄片,边缘不规则地扭曲碎裂着,凝固的墨色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深青金属质感,在蓝冰幽光下反射着微弱的、令人不适的油彩光晕。
苏晏没接,只垂眼在那薄片上扫过。琥珀色的瞳孔瞬间凝住——薄片断裂的核心处,几道比发丝更细的、扭曲如筋络的脉络清晰可见!脉络里沉淀的色彩,正是棺椁内墨垢块上那层死亡青碧的余烬!
冰窖深处某个角落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吧”一声脆响,像枯枝在积雪重压下断裂,又像冰棱尖端崩落了碎片,打破了这凝固般的死寂。
李狰猛地抬眼!一道深紫色的寒光如同淬火的流星,瞬间刺向声音来源!那动静让他牙关咬得死紧。他像一头被强行塞进精致笼子的困兽,抱着膀子靠在堆满冰砖的墙角,离铜盆最远,离窖门最近。飞鱼服肩头蹭到的白霜被他无声拂去了几次,眉头拧着几道深刻的痕,那是强行压制怒火留下的刻印。冰窖里无处不在的霉纸旧书味、墨精残留的死臭甜腥、冷彻骨髓的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在他敏感的神经上反复刮擦。从坤宁宫那舔尝附子胭脂的辛辣刺激之后,他几乎是被强行“押”来的这冰窟窿里熬了不知几个时辰。憋闷!烦躁!这阴湿地方每一寸都散发着苏晏那股子“讲究”的酸气!
“还要在这儿冻多久?”李狰的声音压着,像熔岩在冰层下翻滚,“一堆墨疙瘩烂冰,能看出花儿来?冻死老子你好清账?”最后半句话带着清晰的恶意,目光刮向苏晏捏着墨粒的背影。
苏晏置若罔闻。指尖捻压的动作却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他捻起那粒青黑色的硬壳墨屑,在霍仵作刚递上的、沾了少许清水润湿的青瓷药钵边沿,极其精准地——轻轻刮了一下。
硬壳碎裂,细微的黑色粉末落入水中。
几乎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的食指飞快地探入袖中,指腹在一方叠好的、浸过特制显影秘药液的素白丝帕上滑过!
粘液浸润指腹,迅疾回手!
就在那沾了湿液的手指即将伸入药钵、触碰那团刚刚融化在水中的黑色墨粉前的那一刹,苏晏的指腹在半空中悬停了不足一瞬!
他的眼瞳,如同冻结千年的深潭骤然投入炽热火种,冰层下方倒映着焚天烈焰——
指尖准确无误地点在那方被霍仵作摊开的、刚从匣子麻布垫上刮下的深青薄片脉络之上!
如同钥匙旋进了布满锈迹的锁眼。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仿佛自远古洪荒深处生出的震颤感,顺着苏晏的指尖神经猛地弹射回他的识海深处!那是墨精残骸与它窃取的《本草律·毒蕈篇》最后栖身麻布之间,存在的最后一丝同源纠缠!
悬在药钵边缘、沾着浸药丝帕湿痕的手指不再犹豫,瞬间插入水中!
指腹精准无误地蘸在那团刚刚融化、在水中扩散晕染开的深黑色墨迹上!
搅动!旋转!如同揉捏一小块带着记忆的胶泥!
一股浓烈得刺鼻的陈旧松烟墨臭味裹挟着极其霸道的甜腥气浪,轰然从水中爆开!比窖中所有残留气息加起来都要浓烈!这气味……
李狰被这骤然爆发的浓烈异味冲击得喉咙一紧,下意识地皱眉屏息后退了小半步!
但苏晏己无暇他顾!
他蘸着浓墨的指猛地抬起!
在霍仵作刚捧过来的、那摊开放着深青薄片的石板之上!
悬停!
运指如风!
沾着墨汁的指尖如同最敏锐的篆刻刻刀,沿着那薄片上扭曲如筋络的深青脉络边缘,急速、精准地勾划起来!
笔走龙蛇!墨痕如刀!
一道道深黑的、湿漉漉的轨迹在那坚硬微油润的深青薄片表面飞速成形、延展!线条虬结盘绕,力透片背!每一笔都灌注着药钵中刚刚溶解的墨精遗韵,每一次起落都像是在唤醒沉睡在墨痕深处的幽灵!那线条疯狂地攀爬、扭曲、盘绕……渐渐地——
那深青色薄片上残存的、原本断裂模糊的脉络纹路,竟然被这些新勾画上的、不断渗透进去的浓黑墨迹迅速覆盖、补全、甚至延伸展开!像干涸的河床骤然被赋予生机!薄片的表面,正在以一种诡异得令人窒息的速度,活了过来!
几个呼吸之间!
一个由浓墨重新勾勒、清晰得如同刚刚用铁笔烙刻上去的图案,在众人眼皮底下彻底成形!
那图案——
根本不是什么药草经络!而是——
《本草律》!那象征着森严法度与无情阶序的皇权典册!一枚镌刻着“毒蕈篇”三个古篆字的微型图腾!图腾的核心部位,一条蜿蜒的毒藤印记被锐利的刀锋斩得根须断裂!
“嗡——!!!”
冰窖西壁似乎都在无声地震动!
凝固的铜盆中心,那龟裂的青黑墨池硬壳深处,仿佛残存的本能感应到了什么无形的召唤,猛地爆裂开几处细小的孔洞!粘稠浓黑的浆液如同垂死喷发的血脉,激烈地喷射向西周冰冷的空气!一股更加强烈、更加绝望的尖啸怨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撞进在场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找到了!”苏晏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冰刀,劈开了那无声的灵魂冲击!他染成黑色的指尖离开那片己然烙印着完整图腾的深青薄片,指向冰窖深处那排寒气森森、凝结着厚厚白霜的庞大冰屉!其中一个屉格被刚才莫名的冰裂声震动过,霜棱微微崩落——正是声音来源处!“霍仵作!撬开那一格!夹层!”
李狰瞳孔骤然收缩!他根本没看清苏晏如何弄出那图腾,但那墨池陡然爆裂的凶戾反应和瞬间指向的冰屉位置,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真他妈有东西!就藏在他靠了一晚上的冰墙后面?那刚才那声冰裂……
巨大的耻辱感混杂着被愚弄的暴怒轰地撞上头!墨汁糊脸、胭脂舔毒、被拖着在这阴沟里熬鹰般的挫败感……所有屈辱积压的火山在这一刻彻底喷发!
“滚开!”李狰的咆哮比冰裂更刺耳!“一堆烂墨找老子的麻烦!藏屎的地方——让——开!”
轰!!
最后的警告只喊出一半!
全身深紫色的毒藤纹路如同地火岩浆瞬间奔涌沸腾!整个人化作一道被浓烈紫黑罡气包裹的人形奔雷!完全无视了前方冰屉的危险和霍仵作等近在咫尺的人影!他积蓄了不知多久的破坏欲望和对这墨臭冰窟的极致憎恶,在这一刻全部灌注在了这狂暴的冲锋之中!
目标——
就是那被苏晏指向、此刻正微微崩落霜棱的冰屉格栅!
不砸开!他就不叫毒罗刹!
砰!轰隆——!!!!
刺耳的巨响混合着坚冰爆碎、金属扭曲断裂的恐怖哀鸣在冰窖里炸开!坚硬的铁木框架在那霸道狂暴的紫色身影冲撞下如同纸糊!冰屉内层层叠叠凝结着厚厚白霜的冰块、冻结在其中的一卷卷文书档案像被炸散的烟花,朝着西面八方激射爆裂!寒气混合着冰屑、霜粉、腐朽纸片喷涌而出,兜头盖脸砸向近处的霍仵作和几个书吏!
“啊——!”霍仵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叫,便被扑面而来的寒流冰碴糊了一脸一身,身体被冲击力狠狠撞飞!
冰屉的夹层根本承受不住如此蛮力冲击!在铁木框架被撞碎的瞬间,一个更深、由特殊寒铁密封的扁平暗格暴露出来!也被李狰裹挟着紫黑罡气的蛮力硬生生撞瘪!
就在夹层寒铁扭曲变形的刹那——
噗!
一声沉闷的爆裂!
一团粘稠如活物、深得近乎墨汁的液块,夹带着无数碎裂的冰晶和撕裂的纸屑,从爆开的夹层深处猛地喷射出来!如同一团来自幽冥深处的污秽核心!
这团液块不偏不倚,喷溅在正被冰屑风暴冲击得踉跄后退的李狰脸上!
“呃啊!”李狰惊怒交加的咆哮瞬间被糊脸粘液的冰冷和滑腻噎回去大半!那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墨精核心残余物质糊了他一脸,连眼皮都被粘住,剧痛混合着恶心让他近乎窒息!他本能地疯狂甩头试图甩掉这污秽,包裹全身的紫色毒罡疯狂旋转炸裂,将周围的冰屑杂物震得粉碎!
混乱的冰屑风暴和喷射的墨液中心,被撞飞出去的霍仵作在踉跄跌落时,手本能地撑向地面冰滑的石板,却“刺啦”一声划破了手心——同时,一本被硬生生撕裂、带着烧焦卷边残页、硬壳封面被墨精核心污染了大半的古籍残卷,从喷射的墨汁冰碴中掉落,啪嗒一声甩到了霍仵作满是冰碴的手旁不远!
书页翻开的刹那,几个焦黑却仍可辨认的大字在幽蓝冰光下灼灼刺目:
《本草律·毒蕈篇》·残
“凡毒蕈族属,其根……”
后面几个字,恰好被墨精核心喷溅的污秽糊住,只留下一个撕裂的、触目惊心的断痕!如同斩断的根!
冰窖内一片狼藉。
李狰抹掉脸上滑腻恶心的残余墨汁,眼前终于恢复光明,深紫的眼瞳里燃烧着还未散尽的狂暴和刚刚沾染的墨污,死死瞪向那本染污的残卷封面!
苏晏站在风暴边缘,墨染的指尖下垂。铜盆中被搅动的浓黑墨汁失去了所有活性,彻底化为死寂的沉渣。
霍仵作挣扎着爬起,看着地上那本被李狰蛮力撞射出来、污损残缺、象征着毒蕈一族命运枷锁的根篇残卷,又看向撞破冰屉后犹带污痕暴怒的李狰,最后望向苏晏那双静若深渊、却又仿佛倒映着即将燎原之火的冰冷眼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墨精己死,”霍仵作的声音像裹着冰碴子,破碎嘶哑,“但它拼死护住的这东西……怕是没活路了。”
冰气缭绕中,苏晏缓缓抬起那只墨染的手指,指向地上那摊沾满墨渍污泥、象征着被斩断之根的残卷书页。指尖一点幽光如寒潭映火:
“根是斩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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